醉卧关山 第174节
“阿兄,你投效河间王府的事……爹爹知不知情?”
谢琅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短暂的不自然神色,即刻叫谢明裳看出端倪。“爹爹知道了,对不对?”
谢琅默然不答。
如果谢明裳不追问,这件事会被他藏心里一辈子不提。
上回冒雨追出城外,被父亲谢崇山当面质问:中秋军营喝醉,他脱口而出的一句“主上来了”,什么意思?
谢琅闭嘴不答。
然而无论他答不答,答案早已昭然若揭。无形的沟壑横亘在这对父子当中。
谢崇山当场暴怒,一记耳光把他打翻在地,四处找马鞭子,被耿老虎领几个老亲兵扑上来死死把人抱住,谢琅这才仓促脱了身。
他脸上那道肿起的巴掌印,三四天后才消退了。
谢明裳看他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兄别去。爹爹见了你,你言语劝说只怕无用,反倒让爹爹火气更大。”
谢明裳扳着手指头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们都知道的,爹爹看在我生父的面子上,对我格外容让。我当面劝说,他老人家总能听进去几分。”
“再说了,”她竖起第二个手指头:“快马急奔西北,论骑术,信使不见得跑得过我。运气好的话,能提前拦截了信使,免得爹爹为难。所以——”
白生生的手掌在阳光下摊开。
“阿兄,拿几套换洗衣袍子来,干粮水囊多多备下。”
“严长史,你得自己赶车回京城了。跟车的十名王府亲兵跟我走一趟。”
“就这么说定了。晌午准备,午后出发。”
***
整夜小雨断续。夜风呼啸刮过桦树林,木叶飒飒而落。
大河岸边,疲惫的将士横七竖八地合衣躺倒在滩涂上休息,兵器就枕在后脑下。
带有人体温度的薄册子从怀里取出。篝火光下,萧挽风把薄册子翻去末页,划上重重一横。
前锋营出征第
二十天。末页记录下完整的四个“正”字。
前锋营两千人,减员七成。保留战力的,还有六百余人。
后方增援大军前日已至,就在约莫二十里外的山丘驻扎。
此刻,领军增援的将领或许正驻马山头,隔一条河,往前锋营这处遥遥眺望。
不靠近,不接应,不远不近的尾随。
前锋营昨日一日三战,二十里外的援军毫无动静。
好个“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殿下。”
顾淮满眼血丝,强忍疲惫:“探哨回报,东北、西北方向,两面出现突厥轻骑踪迹,人数两千以上,追着我们包抄而来。天亮了,河边不可久留,殿下,我们该走了。”
萧挽风并不动身,反倒传令下去:“叫醒儿郎们起身,埋锅做饭,杀羊。”
顾淮一惊。
前锋营一直都在急行军,辎重车跟不上,随军的活羊只有五头。
埋锅做饭,宰杀羊肉,将士饱餐一顿,这是大战前奏!
萧挽风盯着篝火光。
七日前的洛河边,前锋营三面包围,一面开口,把突厥左军两千五百人尽数驱赶去河岸歼灭。
今日,前锋营驻扎河边滩涂,对方优势兵力自东北、西北两面合围,显然抱有同样的打算。
往南躲避围堵,死路一条;往北突围,还有一线生机。
东方升起鱼肚白,晨光映亮河岸。萧挽风熄灭篝火,起身吩咐:“取铁甲。”
“准备桐油,点火烧林。”
*
天光大亮。今天是个多云天气,头顶浓云聚集,天色虽然暗了些,好歹没下雨。
裕国公策马停在山丘高处,极目远眺北面山林。
二十里地,这个距离不算近,以今天的天光看不清晰动静。
“前锋营又在和突厥人交战?”裕国公眯着眼,视野尽头有黑影摇晃,看不清那黑影是树木还是旗帜。
“剩下那丁点的兵力,他还能怎么打。”
裕国公自言自语道,勒马准备下山坡。“多派几队探哨,再探虚实。”
身边几位亲信将领忽地惊呼起来。“大帅,看远处!”
裕国公勒马猛回头。
二十里外的视野尽头,他看不清树影还是旗帜的地方……正在熊熊冒出火光。
*
油助火势,桦木林陷入熊熊大火中。
河边滩涂驻扎的前锋营将士把最后一块羊肉捞起吃干净,踩蹬上马。战马在火光里不安地嘶鸣着。将士们纷纷用布蒙住爱马眼睛。
今天白天刮西风。
大风从西往东,山林间的滚滚浓烟带着烈火吹往东面。烈火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秋雨天气,山火烧不久,下一场雨便浇灭了。但这道短暂的山火屏障,可以阻隔东北而来的追兵。
萧挽风撕下布条,蒙住乌钩的眼睛,拨转马头,往山火未起的西北面山坡上走。
他今日披的不是明光铠。身披铁重甲、肩吞,披膊,头戴兜鍪,长枪挂在马鞍边。乌钩披挂起马甲。
在他身后,百名重骑兵列阵跟随,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庞然小山。
朔州大营的铁甲军天下闻名。边地重甲军无诏不得出朔州。如今却出现在中原战场。
前锋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却无人提出质疑。
数百前锋营骑兵毫无异议地拨马追随,跟上前方重甲军,仿佛本该如此。
战场追随主将,本该如此。
熊熊大火裹着浓烟往东面吹过,热浪扑面。东北面的追兵被山火拦阻,西北面的突厥轻骑正呼啸而来,来自草原关外的奔马快若闪电,相隔数里旷野,可以看到一个个小黑点急速逼近。
萧挽风玄甲兜鍪,长枪握在手中。铁枪尖指西北。
后有豺狼,东有烈火。前有悍敌,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声线沉冷而坚决,毫不退缩,毫不避让:
“儿郎们,冲杀过去!随我突围!”
战鼓如雷,战意如虹。主将悍然无畏,当先赴战场,身后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冲杀过去!血战到底!”
兵力悬殊的两军遭逢于旷野,仿佛滚滚洪水当中两股奔腾急流,轰隆,撞在一处。
第115章 血战到底。
嗡——!
斜刺里一支冷箭,角度刁钻,扎进铁臂甲缝隙当中。顾淮忍着钝疼,扯下冷箭,扔去地上。
血水飞溅。顾淮抹开满脸鲜血,大喊:“护卫亲兵,跟上殿下!”
漫山遍野都是突厥轻骑。叫嚣着听不懂的呼喊,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打掉一波又涌来一波,西北路的敌军远远不止两千人!
萧挽风冲得太前,人马背影消失在顾淮的视野里。
周围都是呼啸来去的突厥轻骑,四面八方都是冷箭和刀锋。顾淮奋力打马往前冲。
“嗡——!”又一支冷箭迎面射在额头,被铁头盔挡住,未扎进皮肉。但巨大的冲力冲得顾淮在马上一个踉跄,眼前发黑,死死勒住缰绳。
他恍惚间起了幻觉,视野尽头,似乎有大片烟尘滚滚,不知是东边燃烧的山林火转了风向,还是突厥人马又添增援?
不止幻视,还起了幻听。他的耳边传来一阵雷鸣般大喊。突厥人身后传来的喊杀声居然是熟悉的中原腔调,有无数嗓音嘶吼:“冲!冲!”
四面八方围拢的突厥人被冲散出缺口,有快马飞奔近前,似曾相识的嗓音大喊:“哥!”
魁梧高大的铁甲军勒马急奔身前,头盔一把扯下,露出顾沛焦急的脸。
顾沛远远地高喊:“哥!清晨大老远地看到山林起火,我就猜这处有战场。你受伤多重?满身都是血——”
顾淮嘶声大吼:“头盔戴回去!去寻殿下!他孤身陷在阵中!”
顾沛大惊,匆匆戴头盔,拨马便往厮杀最猛烈处急奔。
“儿郎们,跟我冲!”
铁蹄滚滚,大地震动。上千铁甲重骑,组成铜墙铁壁方阵。
突厥轻骑的阵脚压不住,被轻易撕裂几处大口,重骑如洪流滚滚涌入缺口。
萧挽风四周都是悍勇敌骑。各个方向围堵的重压汹涌,一波又一波涌来,无数的刀锋冷箭叮叮当当砍上他身上重甲各处。
乌钩长声嘶鸣,高高腾跃起,惊险之极的避开砍向马腿的弯刀。
对方突厥将领看打扮是个部落小王,大声喊什么,似乎要“抓活口”。
不等那厮喊完,两马交错,挽风手里的长枪直接把那突厥小王捅翻马下。
大地震动,铁蹄声响震耳欲聋。来自四面八方的重压忽然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