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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195节

  他的喉咙突然有点干涩,以至于声线不似惯常的平稳,显出几分沙哑波动。
  “所以,你不愿接庚帖,却愿意嫁我……其中并无勉强?”
  “嫁入河间王府做王妃难得很,但嫁你简单多了。别忘了,我母亲当初如何嫁我父亲的?只带一把弯刀,一袋口粮,牵起骆驼便奔来了。”
  谢明裳笑盈盈地指着自己心口。
  “生同寝,死同穴。我问自己愿意吗?这里说,愿意。我们已经生同寝了,死后同穴应该也不难。所以我就——”
  话未说完就被一把抱过去。简直像龙卷风,把她连根拔起。
  谢明裳坐不稳,身子往前扑,高挺的鼻梁直接撞上硬邦邦的肩胛,半湿不干的衣裳贴上脸颊,她捂着发疼的鼻梁哎哎
  叫。
  “凉,冰凉!”
  萧挽风紧紧拥着她,心跳如鼓。
  早已成型涌动的肆虐风暴,在心底翻滚激荡千尺,忽地云开雾散,消散于无形,显出湛蓝晴空。强烈而罕见的喜悦仿佛甘霖洗涤心田。
  他哑声说:“我知你心意了。”
  谢明裳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放开发疼的鼻梁,反手搂住宽厚的肩头。
  傻子。
  早在固县大军驻扎那夜,她轻手轻脚入他的军帐,他明显状态不对,眼神凌厉警惕,肌肉紧绷似一张拉满的弓,仿佛山林野地间暴起噬人的猎豹,在黑暗里把她按倒,问她:“信不信我。”“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她说,愿意。
  那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他了。
  ——
  端仪在前院等讨回自己的院子,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
  等到天色擦黑,一场秋雨从小而大,又渐渐停止,紧闭的院门终于打开,关门“议事”的两人前后走了出来。
  谢明裳眼笑眉舒,心情极好。就连向来罕见言笑的五表兄萧挽风,眉眼唇角都挂着不明显的舒缓笑意。
  端仪仔细去瞧,呵,手拉着手出来的。
  再多瞧一眼,呵,进门时衣裳齐齐整整,出来时满身衣裳褶子怎么回事。
  “正事议完了?院子能还给我了?”
  谢明裳闻声回眸,这才发现廊子下站着的好友,加快脚步迎上来。她眼下快活的很,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院子完璧归赵,厢房里的小榻弄湿了一块,你找人擦一擦缎面。”
  弄湿了一块……?
  端仪瞬间露出古怪的眼神,视线往两人外裳裙摆数不清的皱褶处飞快一扫。
  谢明裳后知后觉地会意过来:“呸,乱想什么呢!小榻被身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弄湿的。”
  虽说被雨水弄湿了衣裳,但此刻她的里外衣裳早烤干了。倒是萧挽风身上的厚锦金线袍子半湿半干的,露出点水痕。
  端仪确认两人无需更衣,点点头,“湿衣裳烤干了就好。”
  端仪这个下午过得不算好,心里有事压不住,叹息着说:
  “你我冒雨同行赶路,我虽身上被狂雨浇了个湿透,所幸还有你烤干了衣裳。哎,我眼里看着,心里倒也安稳些。”
  谢明裳听得莫名,但显然话里意有所指。
  端仪平日里说话并非这种弯弯绕绕的路子,只有心情极不好的时候,才会说几句隐晦打机锋的言语。
  她一旦隐晦起来,接下去就要开始伤春悲秋。谢明裳索性和她打破砂锅。
  “谁得罪你了,叫你难过?”
  谢明裳松开勾住萧挽风的手指头,走过去路边,拉起端仪的手,两个小娘子并肩往偏僻处走几步。
  端仪掩饰说:“我不难过。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谢明裳打量她的面色,不客气地说:“你分明就是难过。难过还强忍着,装作没事人一般。中午进门时我就想问,你好好地穿一身素衣,怎么回事?”
  端仪抿嘴不语。
  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另一侧。
  谢明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处寻常的耳房。平日供下人居住,亦或摆放洒扫工具。
  木窄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谢明裳商量着:“我去看看?”
  端仪悄悄说:“先叫五表兄回去……”
  萧挽风站在前方,捻一下被松开的手指,脸上淡淡没什么表情,直接两步过去抬脚踢开窄门。
  君兰泽面色苍白,浑身湿透地跪在耳房里,闻声遽抬起头。
  第128章 私心太多,纯粹太少。……
  谢明裳原本打算进耳房看看,骤见里头的人,脚步停下。
  转身又走回去廊子下,和端仪并肩站着。
  “他怎么来了?”
  君家早几天满门下狱。也不知如何寻的门路,叫这位君家的落难公子给逃了出来。
  端仪扭头不去看耳房方向。“如今你知道我为何穿一身素了?”
  端仪扯了下自己月白银绣长裙。
  “君家把事做绝。‘驱虎吞狼,虎狼齐灭’的毒计,由他父亲献上。他不止知情,还帮忙出谋划策。如此大事,一个字不跟我提……我只当他死了。”
  人当然没死。
  不止没死,还私逃出狱,活生生地出现在大长公主府门前,冒雨跪求未婚妻救命。
  “你母亲知道么?”谢明裳若有所思地瞧着耳房方向。“被挽风看见了君兰泽,他多半活不过今日了。你想救他,赶紧去寻你母亲。”
  端仪心乱如麻。
  她把人藏去耳房,就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母亲不会救君家人的。”端仪烦恼地咬住下唇。“君家自取灭亡,于情于理,大长公主府都不会出手相救。”
  “你自己呢?你自己想救,还是不想救。”
  端仪偏头不语。
  谢明裳的视线转向耳房方向。敞开的窄门內,清晰显露出跪倒的年轻男子身影。
  萧挽风站在门外冷眼看着。
  “私逃囹狱,长跪于贵女面前,效法莫驸马当年?”
  “莫驸马当年被陷害‘杀良冒功’,含冤越狱。你君家有何冤屈?”
  君兰泽答不出。
  面色如纸苍白,湿透的肩头摇摇欲坠,直身跪在门边,眼睛直勾勾望向远处廊下——
  “郡主!”
  君兰泽哑声唤道:“你我相识相知,也曾花前月下定情,缱绻传尺素。求郡主出手,救兰泽性命!”
  端仪背对着耳房,面上露出细微挣扎神色,握住谢明裳的手:“明珠儿,把他留予我处置。”
  谢明裳不肯动。
  “君家犯下不赦大罪,献策弄权,陷家国于不义,多少前锋营将士死于他们的毒计?君兰泽从狱中私逃,显然毫无反省。不想法子藏匿自身,却来求你救他,陷你于不义。”
  “你当真要救他?”
  端仪咬唇道:“至少,莫让他当我的面,被五表兄亲手斩杀。”
  谢明裳叹了口气,可不是么。这边几句话的功夫,那边杀意已起,长刀快出鞘了。
  她小跑过去,勾住萧挽风的手,把压上刀柄的拇指按住,挽着人往前院走。
  “满身杀气收一收。毕竟在人家府上做客呢。看在阿挚把自己院子挪出来借我们的份上,人留不留,让阿挚自己看着办。走走走,我们去接商儿。”
  萧挽风沉吟片刻:“有理。”松开刀柄,反握住谢明裳的手,往前走出几步,谢明裳边走边回瞥。
  君兰泽垂首长跪在门边,仿佛黄昏暮色里一抹幽魂。
  萧挽风迎面走去端仪面前,抛下一句话:
  “想留他性命,一辈子把他留在大长公主府,今生不要出门。”
  端仪盈盈拜倒道谢,起身走去耳房门边。身后响起低声而急促的细语。
  隐约听端仪问:“一辈子不出大长公主府。诚心悔过,抛却从前旧姓,赐你新名,在藏书阁整理书册古籍。你做得到么?”
  君兰泽凄凉道:“隐姓埋名,抛却前尘……罢了。兰泽愿终生服侍郡主。只愿郡主待我如从前。”
  谢明裳转过回廊,轻声感慨:“阿挚对君兰泽还有旧情未了。如果他当真能做到诚心悔过,抛却前生,这条命就留下吧。”
  萧挽风嘲讽地弯了弯唇线:“君兰泽做不到。”
  他一定听说了莫驸马的故事。不止效仿求救,还心想着迎娶贵女,借势乘风起,重振君家门楣。
  “此人不能留。”
  寒风里遥遥传来的交谈话语突然中断了。
  端仪沉默了很长一阵,摇头道:“不可能待你如从前。兰泽,君家犯下大错,你我回不去了。我知你爱书,愿收留你入大长公主府,于藏书阁整理古籍书册。但那藏书阁,我不会再去了。君郎,就此长别,祝愿安好。”
  身后又寂静了片刻,端仪拜下起身,正要离去时,君兰泽的声线激动起来:“兰泽实想不到,郡主如此薄情!如此安排兰泽,与幽禁终生有何区别?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廊子下传来一阵混乱的惊呼声。谢明裳听得不对急回头,远远地见端仪的手腕被君兰泽扯住不放,君兰泽跪倒在面前声声恳求。
  端仪慌乱挣扎几下,挣脱不开,忍泪哽咽喊:“你求我救你性命,我已求了五表兄留你性命,你还要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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