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你多想了。”女孩硬邦邦地反驳。她从看见女人的那一刻起就像吞下了一整块生铁,一言一行都掷地有声,“你到底找妈妈有什么事?快点问,问完问题就走。”
  娃娃脸男人咬着勺子,含糊地摆摆手:“好急躁啊,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小朋友不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吗。”
  女孩的脸红了又白:“这、这些细节只有你们这些城里人才会——”
  话音未落,发觉言行间的失态,她懊恼地闭上了嘴。男人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哈哈笑着扯开话题:“怎么?难道这次期末没考及格?”
  “怎么可能,我是全校第一。”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真的?”
  像是还未听说过,女人惊愕了。她低下头询问女孩成绩,女孩干巴巴地一一回答。
  “啊……考的很好呢……”
  藤田爱的脸上露出柔软的微笑,因为右颊上的胎记,她的脸给人印象总是有挥之不去的深刻,但此时有在油灯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却显得分外柔和。“应该给奖励,对吗?”手臂动了动,似乎想给对面的人一个拥抱。
  手指还未触到宽大衬衫的衣角,女人迟缓地眨了眨眼睛,被精力拖延的注意力,终于发现了孩童瘦削肩膀,渐渐渗出的深色濡湿痕迹。
  那一瞬间——只是那一个瞬间。绫小路启太看得清清楚楚。
  血色从藤田爱的面容上褪去了,仿佛扯掉朦胧光滑的面纱,活人的光采消无声息地退落,连那双洋溢着母爱的眼睛也变成了无机质的玻璃珠。面前面对的不再是成绩优秀的女儿,而是某个不为所知的怪物。
  下一秒,是从女人喉口发出的,如同指甲摩擦黑板的绝望惨叫。满载七草粥的锅碗倾翻,掺杂着碧绿的雪白汁水泼了一桌,食物的香味顺着矮桌的桌角,慢慢流下。
  像是从天堂掉进地狱的羔羊,藤田爱不断后退,连滚带爬,直到再次缩回化妆台的阴影中,瘦得像鸡爪的双手用力地抱着大腿,牙关神经质地咯咯作响,脸深深地埋在膝盖后,只露出一双堂皇而惊惧的眼睛。
  “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死、死给你看——”
  “……”绫小路启太愣在当场的表情被在场唯一的旁观者收入眼底。幸村抿了抿唇角,此时的记者尚未明白自己即将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困境,却隐约明白了这次探访的艰巨。他眼睁睁地看着绫小路的手抬起,藤田爱的尖叫却又化作了无力的啜泣。
  “不,不,别走,你别走……”
  她所倾述的对象——女孩依旧端坐在矮桌之后,她抬起手腕,慢慢地以袖口擦干净脸上新鲜的血迹。女人刚刚太激动,长长的指甲刮破了她的脸。
  “别走,别走,我的孩子,别离开我。”
  “我不走。”女孩答,“我就在这里。”
  “一直陪着我?”
  “是的,一直陪着你。”
  绫小路口型渐渐变成了一个惊愕的“o”。这对母女的相处模式太不可思议,也太奇怪——幸村替他补上心里的自白。
  应该说是家暴?似乎并非这样简单,施暴者反而对被害者有超过常识的依赖心理。在一般的家暴案例中,双方多数处于相反的关系,大多是被害者无法离开施暴者,受囿于个人心理、公众看法、经济拮据等多方面的阻碍因素。
  从这对母女的情况来看,其中最大原因固然是一方的年纪过小。孩童永远是一张白纸,在监护人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情况下,谁都不知道在上面会被写出什么样的字样。
  “一直陪着我?”
  “是的,一直陪着你。”
  母女的对话不断地重复,一人对另一人问句的肯定,语调呆板而机械,像砧板上已经死去的鱼。旁观的记者抿紧了嘴唇,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黑框眼镜下的脸庄重而严肃。
  而目睹着一切的幽灵将目光转向窗外,不知何时,端岛再次徐徐降落了雪。
  第二天,绫小路启太住进了废弃工厂的员工宿舍。
  接到前厂长通知的藤田爱出来迎接他。披散的长发在脑后扎成紧绷的一束,唇角往两侧下撇,落下的阴影溶于漆黑的长裙里,迈步前行时裙角扯出索索的声音,像不断地揉搓捏扁一只废弃塑料袋发出的杂音。
  “水房在工厂南侧,晚上不会开灯,没有暖气,电力出现问题不要找我。”
  把人带到宿舍门口的位置,女人转身。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和那天夜晚怯懦的施暴者不是同一个人格,尽管拥有同样虚弱无力的步伐,转来的目光却对世间万物同等的锐利,或者说,敌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租这里的员工宿舍。它又脏又破,什么都没有。”不记得绫小路启太,依旧不妨碍她尖刻露骨的言语,“如果想跟我上床,小心死在这里!”
  “不不不,我有老婆和孩子。”绫小路连忙摆手,同时不忘拿出绝不离身的照片,贴在酒窝上炫耀:“瞧见没?我的小千早,那——么可爱。”
  藤田爱笑了一声,声音短促而尖利,像某种鹫类:“但愿如此。”
  绫小路不为所动,“既然我们要当一段时间的邻居,关系别这样差,以后断电断水可以相互照应。”他热情地发问,朝黑色女人绽放自己所有的亲和力,右侧露出尖尖的虎牙。“例如说——我可以叫你爱酱吗?”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但是当天晚上绫小路就抱着从岛上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购买的当地特产敲响了门板:“在吗?爱酱?”他仰着头,朝那扇似乎永远不会开启的房门大声歌唱:“樱花啊——樱花啊——”(注:日本民歌《樱花歌》)
  门板缓缓开启,露出一张只到他小腹,很熟悉的脸:“妈妈叫你不要唱了。”女孩面无表情地说。她的右半边脸有些肿,盖着一张鲜红的掌印。身后的房间没有开灯,一片黑暗。
  “太吵了,她说,如果继续骚扰,会请厂长出面,赶你离开端岛。”
  “好吧。”绫小路回答得十分爽快。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没有预料到——他双手一松,怀中贴着“北海道特产!牛奶布丁”“端岛三明治”“阿依努熏肉”的各种特产啪嗒落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麻利的动作:弯腰,抱起女孩细瘦的身体,像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然后——
  “我是不会放弃的!”噔噔噔,女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半开的门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到五十米之外,“邻居之间就要友好相处!所以你女儿我拐走了!再见!”
  黑暗瞬间远离了。门内似乎传来气急败坏的尖叫,黑色的鹫类在黑暗里大力拍动着尖利的翅膀。女孩的胃部被肩膀顶得生疼,但耳边传来的爽朗笑声,与小心翼翼地拖着膝盖两侧,避开磨破皮肤伤痕的手掌,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有那么一瞬间,思维陷入了呆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孩开始了剧烈的挣扎。像是早就预想到这样的反应,绫小路一点反抗也没有,顺手把人放到了地上。
  “……”看看左右,他们其实根本没跑出多远,就只是绕到了工厂后面。在理解的瞬间,女孩陷入了短暂的无语状态:“……你真的是记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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