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殿下会娶我吗?”郑妤不假思索,说完追悔莫及。
  这话若让旁人听了去,不但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毁于一旦,且会令她沦为各府后宅茶余饭后的谈资。
  往后那些夫人们提起她,皆要给她扣上“放浪轻浮”的帽子。清名一旦被毁,谈婚论嫁难上加难。
  郑妤担惊受怕多久,李致便琢磨多久。他最终并未正面回答,仍像从前一样搪塞。
  “皇兄早逝,新帝年幼,本王夙兴夜寐,暂无心考虑终身大事,请郑姑娘再等等。”
  权宜之计绝非百试百灵,至少这一回,郑妤不愿妥协。她拂开毛毯,跪下叩首:“殿下,臣女私以为婚姻以两情相悦为基础,方能长久。殿下对臣女无心,臣女对殿下无意,勉强履行婚约,来日必成怨偶。”
  “尚未发生之事,不可妄下断言。父母之命可结佳偶,两情相悦或成怨侣,母后与令慈便是最好的例子。“李致不以为然。
  郑妤想不通李致反对退婚的原因,再拜道:“臣女心有所属,求殿下高抬贵手,解除婚约,还臣女自由之身。“
  惊讶掠过凤眸,稍纵即逝,李致施施然站起,声音毫无波澜:“既然姑娘心意已决,本王自当成人之美。”
  余光所及,袖角翩然,随穿堂春风离去。郑妤如释重负,身子一斜,额头抵上地毯。
  抬手摸后颈,汗涔涔,再反手触后背,湿漉漉。
  退掉婚事,该去接受太皇太后训话了。郑妤理理衣裙准备进宫,手腕蹭过腰间,空无一物。
  烤火之时,她将挂饰牌子全搁桌上,走时匆忙落了通行令牌。
  细雨淅沥寒风过,郑妤打个喷嚏,回望曲曲折折的长廊,叹息折返。
  途中,两人对谈声自屋里传出。其中一位,声音低哑深沉、散漫缱绻,应是李致无疑。另一道嗓音清亮,言语中透出点意气风发,有些耳熟,可她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那少年郎放声大笑:“宁浩那二吊子竟能把你比下去?这可太好笑了!想不到啊,咱燕王殿下,竟然被一个唯唯诺诺的丫头片子退亲了。”
  随瓷盏低低磕碰声,李致刻薄讥讽:“世上总有无可救药的瞎子,正如你娘给你取字明明,却没能让你清明多少。”
  “李殊延你过分了啊!你这种刻薄鬼,那些女娘真是眼瞎了才喜欢你。”
  “论辈分,你当唤本王一声……”
  话音戛然中断,说时迟那时快,屋里闪出一抹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她的脖颈。
  双足离地两寸,强烈窒息感自喉间急剧上涌,郑妤举起双手死死抱住那人手臂,艰难发声,“殿下,是我……”
  第2章 赐婚
  冰冷的指节抵在颈侧,李致分明已看清是她,仍不肯解除钳制。他眼眸冷若寒冰,瞧着她挣扎踢踏,嘴角微微上扬。
  仿佛此刻他捏住的,只是一只蝼蚁,死不足惜。
  濒死状态激发求生本能,郑妤嘤咛一声,双手掐住矫健手臂,双腿踢踏挣扎。
  禁锢倏然解除,她跌坐在地。李致若无其事擦拭手指,漫不经心赔礼:“以为是刺客,不想是郑姑娘去而复返,冒犯了。”
  郑妤倚靠白玉栏杆大口大口喘气,敢怒不敢言。
  先前顶着准燕王妃的名头,一言一行要符合闺秀典范,一举一动要考虑皇室威严,被嘲讽只能一笑置之,被欺负只能忍气吞声。人人都嘲笑她不配,又总揪着这个名头,迫使她妥协退让。
  积蕴十几年的委屈涌上心头,郑妤鼻子一酸,哭了。
  啜泣声抑扬顿挫,些许凌乱的发髻随她肩膀颤抖摇晃,步摇歪歪斜斜插在髻上,珠玉流苏微微飘摇。
  李致腻烦呵斥:“别哭了。”
  “我又不是对着您哭,您嫌烦大可以堵住双耳,或遣人将我撵走。”郑妤忍无可忍反击,“我与您桥归桥路归路,成全您两袖清风,您为何还要杀我?”
  李致和少年对视一眼,那少年耸肩摊手,朝李致扮个鬼脸,转眼间没了人影儿。
  檐下只余他们二人,李致倚栏而立,凝眸远眺,一言不发听着她哭。
  这场雨下多久,她哭多久。半个时辰过去,雨停了,她还在哭。
  “你哭得再梨花带雨,本王也不会怜你分毫。”李致微微低头,睨着她问,“你意欲何为?直言便是。”
  郑妤瞪着一双哭肿的红眼睛,愤恨腹诽:不过就是委屈久了痛哭一场,在他看来却是目的不纯?
  郑妤抓起袖子拭泪,抽噎不止:“我没有目的,不过差点丢了小命,后怕而已。殿下这种天之骄子,未曾尝过朝不保夕的滋味儿,不会明白的。”
  “叨扰殿下了,臣女取了腰牌便离开,再不会来碍您的眼。”郑妤说完扒着栏杆起身,哭哭啼啼离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前脚刚同李致提了退婚,后脚太皇太后便收到消息遣人来请。
  肥头大耳的太监前呼后拥,迈着方步走近,先笑眯眯朝李致一拜,随后盯着她,嘴角弧度轻蔑,拿腔拿调传令:“太皇太后传殿下和郑姑娘,即刻进宫。”
  马车驶过长安街,进宫常走的路线,似乎并无不同。
  倘若,李致未与她同车而行的话。郑妤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李致。
  他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你……”李致忽然睁眼,长睫颤了颤,欲言又止。他撇开视线,掀开车窗隔帘跟侍卫低语,不知交代何事。
  少顷,一名宫女钻进车来,先朝李致拜礼,得了示意近前为她绾发。
  如瀑青丝迎风飘飞,郑妤手忙脚乱抓回发丝,以免飘到旁人身上,又被某些自视甚高之人怀疑她别有目的。
  然墨发如絮,千丝万缕,纵使千手观音在场,亦难控制发丝无序乱飞。
  发梢翩然拂过他鼻尖,李致眉间掠过不易察觉的反感。
  及至发丝触上唇角,李致终于向对角处稍稍挪动位置。可他低估了女子秀发的长度,仍有几缕头发飘到他身上,与他所穿玄衣融为一色。
  宫女察觉李致不悦,直言盘发费时甚久,劝他先行一步。李致如蒙大赦,道:“也好,本王先去一趟绛云殿。待郑姑娘整理好仪容,你直接引她去寿宁宫即可。”
  抵达寿宁宫,迎面走来一名妇人,鬓发斑白,仅有一目,正是伺候太皇太后的韦姑姑。
  韦姑姑热络牵郑妤进殿,摸着她脑袋语重心长提点:“你自作主张退婚,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等会说话可仔细些。太皇太后若说了不好听的话,姑娘你莫放在心上。爱之深责之切,她喜欢你才……”
  “姑姑放心,我都明白。”郑妤拍拍韦姑姑手背,示意她宽心。自生母含恨而终后,这世上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只有太皇太后。
  母亲、太皇太后和韦姑姑,打小便是闺中密友,后结为金兰。她们三人,如今最为潦倒的是母亲,飞蛾扑火,郁郁而终;其次是韦姑姑,抗旨拒婚丢了一只眼睛;最风光的自然是太皇太后。
  十四岁,得时为太子的永德帝青睐,封太子妃,共挽鹿车;二十岁,永德帝登基封皇后,伉俪情深;三十八岁,长子登基尊太后,子孙齐全;四十六岁,永和帝崩,长孙登基,幼子摄政,尊太皇太后。
  传奇女性,伴少年太子争皇位,陪青年天子守江山。而永德帝亦不曾辜负她,嫡长庸碌,他力排众议立为太子,苦心孤诣为他们的儿女铺路。
  永德帝生命最后一刻,不允任何人作陪,独留太皇太后陪伴身侧。
  地位平等,感情对等,海枯石烂,那是郑妤孜孜以求的婚姻。可惜,李致给不了。
  如果可以再贪心点,她还想要一生一世,非她不可。李致那样炙手可热的风流人物,绝对给不了。
  “燕燕,近前来。”太皇太后像往常一样朝她招手,郑妤惴惴不安上前奉茶,头低得不能再低。
  此时的温情犹如凌迟,骂她一顿才好,否则她没脸开口提。
  “眼睛这样肿,是不是李殊延那混小子,欺负你了?我帮你教训他去,阿韦,去,即刻去唤李殊延过来!”
  郑妤当即红了眼眶,断线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坠落。
  “燕燕不哭,不哭,姨母给你做主。”太皇太后搂住她温声细语安慰,反令她心中酸楚更甚,泪如泉涌。
  瞧见这委屈样儿,太皇太后登时命人拿来棍棒,扬言要狠狠教训李致。
  郑妤泪眼汪汪瞅着那荆棘密布的长棍,锁喉恐惧如潮涌至。
  若李殊延真挨了打,轻而易举便能查到是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哭诉,恐认为是她扮可怜告刁状。
  郑妤抱住太皇太后双膝,语无伦次解释:“不,不是……太皇太后,燕王殿下没欺负我,是我怕您怪罪……”
  “那你为何要跟他退婚?”太皇太后忧心忡忡问。
  “我……”郑妤攥紧衣角,望向太皇太后,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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