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除非……除非是他。郑妤问住持已禁拜几日,主持答曰:三日。
  三日前,正是李致回京那日。在汝南,她拒不肯与他相见,更不愿与他说话。李致苦于离京多日奏折堆积成山,不得不返回宣京,本欲携她一齐,然她不愿同行,他便留下齐晟作陪。
  “让她进来。”殿内传出他的指令。
  经过三日冷静,郑妤再听到他的声音,心中仍会起波澜,只是远不如之前强烈。
  想继续逃避,让故事就此留白,又想把话说开,给这出悲剧画上句点。
  斟酌再三,郑妤最终下定决心进入主殿,在离他最远的蒲团前跪下,三拜观音。
  “听住持说,你已在此连跪三夜了。”
  “嗯。母后罚本王每夜来此跪两个时辰,向贞淑夫人谢罪。”
  “我来,是有些话想问问你。”郑妤平心静气,“世间想嫁你的女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选了我?”
  李致沉思片刻,答道:“娶谁不是娶。母后、皇嫂、翊儿……他们都喜欢你。娶你,皆大欢喜。”
  “不论你信与不信,本王承诺娶你一事,并非虚言。”李致偏头看。
  郑妤却并不看他,痴痴喃道:“不重要了。”
  “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郑妤自顾自说道,“你不用娶我,我不是非嫁你不可,也没有你想的那般喜欢你。”
  李致愣愣摊开掌心,纵横交错的掌纹,织就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不知名的蝶。最终蝴蝶破网逃出,他什么都没抓住。
  “在芳茗楼,你说无端受我烦扰,被我埋怨,委屈无法言说。我承认,确实错在我一厢情愿。”
  “你后来不该引诱我的,那样我便没有恨你的理由。”
  “你不该把玉镯戴回我手上,不该牵我的手,不该带我看世间罕见的暮雪惊棠,更不该送我棠枝,为我簪花,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情话。”
  “当你做了这些事后,我的一厢情愿便有你一份责任。”郑妤眸中温度一点点散去,再不含一丝光与热。
  “本王所作所为,建立在娶你为妻的基础上,并未想着逃避责任。”李致为他自己辩解。
  郑妤拭去泪珠,哂笑道:“我说这些,并非追着要你负责。只是想问问你,何为夫?何为妻?何为夫妻?”
  灯花颤,烛火摇,炉中焚香燃尽,李致根据字面意思简单解释:“夫,女之郎婿。妻,男之妇也。夫妻,结两姓盟约,行嫁娶之仪,奉双方亲长,担繁衍之任。亲其亲,疏其疏,同气连枝,夫唱妇随。”
  香灰扑面,郑妤掩面咳嗽,不予置评。
  他答得很好,点明绝大多数夫妻真实情况,可谓一针见血。如若她不曾爱上他,步入这样一段婚姻,未尝不可。
  听李致这样说,郑妤突然释怀了。
  在他的理念里,妻只是夫的所属物,高兴了哄两句,不高兴了晾几日,忽冷忽热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物品又不会因为谁的态度变化产生情绪。
  郑妤侧身看他,接着问:“抢走你留在母亲身边的机会,恨过我吗?”
  “嗯?”
  郑妤不加解释,自顾自道:“太皇太后时常发牢骚怨你不去请安,以后你得空多去陪陪她。害你早早离开母亲身边,是我之过,你不要记恨她。”
  “本王为何要记恨母后?”李致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郑妤所思所想。
  俄而,他有所顿悟,追问:“你莫非以为,本王当年离宫立府是因你之故?”
  “难道不是么?”郑妤不答反问。
  李致嗤笑道:“自作多情。”
  “是与不是都好,总而言之,你记得多去看看她老人家。”郑妤神神叨叨,转告许多关于崔芷沅的喜好,末了叮嘱他,“莫待阴阳两隔时,空悲切。”
  “郑云双,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郑妤轻轻摇头,浅笑,“我来向你道别。李殊延,我要走了。”
  灯架上成排的蜡烛忽然灭掉一根,这一笑,瘆得慌。
  李致蹙眉疑惑,郑妤长到这年纪,除此次意外去汝南,从未离开过宣京,她能走去哪?
  “伤口还疼吗?”
  李致顺她视线看向自己虎口处的咬痕。
  创口过深难以愈合,太医诊后叮嘱,若不仔细处理按时上药,恐留下疤痕。但李致对此并不上心,疤痕于男子而言,本就无伤大雅。
  “不疼 ”
  “是啊,我始终不如你狠心。”郑妤收回视线,黯然慨叹,“或许终其一生,我都没能给你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过段时间,等它愈合,你大概已不记得我了。”
  面对观音像,李致反复琢磨郑妤说的话,尤其向他转述太皇太后习惯喜好那几句,越琢磨越觉得像在交代后事。
  道别,终其一生……这两个字眼拼凑在一块……为情爱寻死觅活,简直愚不可及!
  汝南渡口吃尽苦头,她竟还未幡然醒悟?李致怒其不争。
  却又无法狠心袖手旁观。
  他如离弦之箭疾步出殿,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下阶。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燕王殿下,那一夜极尽失仪。
  第16章 清漪
  忘忧湖畔,杂草丛中,油纸伞罩住一双绣鞋。而鞋的主人,正裸着双足立于岸边。
  落雨声滴滴嗒嗒,湖面涟漪四起。鱼扑腾跳出水面,鱼又扑通坠入水底,扬起滔天浪花。
  俯仰之间,岸上人影不知所踪。
  雨打海棠落,花瓣随水飘零,被浮鱼吞吃入腹。眼前一片暗蓝,郑妤不断下坠,五脏六腑皆如火烧。
  上空突现白浪,她无暇去看,任由水流冲击,放任自己坠落。忽然,似有水草缠住双臂,阻止她下沉。
  又是他。
  郑妤剧烈挣扎,拒绝来人自以为是的拯救,湖水灌入腹腔,濒死感袭来,激发人身体本能的求生欲。
  唇瓣一沉,他边给她渡气,边揽住她奋力往上游。
  背靠木筏仰面朝天,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郑妤睁不开眼睛。
  腹腔收缩,气流上涌,吐出积水后,意识渐渐归位。
  “为何救我?”
  “天赐生,命若玄金,柳暗终花明。”温昀抹一把脸上冷水,踉跄站起,折下一段芭蕉叶充当雨具。
  蕉叶隔绝雨水,郑妤慢慢睁眼,呆滞望着悬臂举蕉叶的书生,冷言讥讽:“自行其是,好为人师。”
  淫雨霏霏,夜半风凉,湿衣加身,郑妤冷不丁瑟缩,书生却面泛桃红。
  这书生看她的眼神,局促中夹杂三分羞怯,恋慕中带有一丝怜惜,他心仪自己,她知道的。
  “你跟踪我?”若非如此,她前脚跳湖,他不可能后脚就跟下来。
  书生急忙否认:“非也……天色已晚,在下路过溪暮街时,见姑娘孤身一人黯然神伤,我……放心不下才尾随而来。”
  芭蕉叶随他话音晃了晃,叶上积水淌落,泼在竹筏上,于她身边炸出水花。
  温昀连连道歉,双手抓牢茎干。
  “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感激你么?”郑妤连擦拭雨水的力气都没有,仅存一息全用在与眼前人较劲,“你知道我跳下去需要多大勇气吗?结果因为你的出现,我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温昀看她一下,迅速移开眼:“若寻死需要反复考虑,证明姑娘你对世间仍有留恋。既如此,何不为心中留恋坚持活下去?”
  “孤家寡人,我恋人间有何用?又无人留我。”
  “有。”温昀脱口而出,投向她的眼神无比坚定。
  郑妤怔愣瞧着他,惨淡发笑:“你喜欢我。”
  “可我不喜欢你,你惨了,单相思没有好下场。”她闭眼叹息。
  温昀被她戳穿心思,又被绝情拒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他低头,两颊桃红晕开,缄默不语。
  良久,他温声道:“姑娘这样说,可见未得单相思真谛。既是单相思,我便不奢求对方知我相思苦。远远看着她平安喜乐,此份相思也算善终。”
  “冠冕堂皇。人心贪得无厌,怎会有只付出不索取还能不存怨恨之人。”郑妤不屑讥诮,“你走吧,别再救我,我不需要。”
  雨势渐小,温昀扔掉芭蕉叶,揽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拉起来,猛晃两下。
  郑妤颓堕萎靡,任他摇来晃去,不给出半点反应。
  “芳茗楼那日我救下你,你向我许诺过,竭尽所能报恩。”温昀按住她双肩,掷地有声道,“我要你竭尽所能活着,长命百岁。”
  “塞北孤烟,江南烟雨,文人雅士,贩夫走卒……世间胜景无数,胜友如云,你不曾去发现,不曾去结识,怎能断定自己找不到存活的意义?”温昀话音抑扬顿挫,振聋发聩。
  是啊……她还没去过广陵,没见过阿娘提及的二十四桥,没听过画舫歌姬天籁音……她长年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便误以为那是她的全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