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想什么这么入神?”温昀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郑妤抬头望着屋顶答:“我在想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
  可惜,她未获得破天富贵,先散尽千金。
  几日后黄昏,郑妤回到家时,温昀已下衙回来,正不知为何事同温母扯皮。她听温母提到自己,便停在原地多听两句。
  “娘,您不要打阿妤嫁妆的主意。”温昀声音透着无尽疲乏,“我娶她时本就没给多少聘礼,她愿意嫁过来,还忙前忙后操持家务,已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这宅子破是破了些,但我们都住十几年了,再住几年又何妨?况且阿妤都没嫌弃此地破落……”
  原是温母在打她嫁妆的主意。此处破败不堪,且距离丹阳郡府路途遥远,她先前同同温昀商量过购置新宅的事,但温昀俸禄不高,又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出钱,此事便搁置下来。
  “嘿——你这话说的,嫁妆随新妇到了夫家,不就是夫家的东西。”温母拼命用拐杖敲桌子腿,声嘶力竭,“我是为你们好,这宅子看着大,能住人的屋有几间?你们生了孩子往哪住?我含辛茹苦养你长大,供你读书,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你自己好好算算,为她忤逆了我多少回?你个不孝子,我还不如死了呢哎哟喂。”
  婆媳矛盾愈演愈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时常在这个家上演。郑妤推开门,招手喊温昀跟来。
  两人并肩在巷子里漫步,迄天黑都无人开口。郑妤借着月光,看到前方石块凸出。她趁机看月亮,佯装不注意,一脚踩上去,脚崴了。
  “这破石子路总害我崴脚。”她不满抱怨,“温寒花,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一点萤火落在发簪上,翡翠光泽耀眼夺目。温昀心中五味杂陈。他从不自惭形秽,可在他看见朦胧的月光落在郑妤身上那一刻,他终于深刻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即使郑妤已不是太师之女,她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也不会因她住进这个破巷子而有所改变。
  即便他已是一郡太守,可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酸臭书生味,也不会因官服加身而消弭。
  他曾信誓旦旦许诺,要让郑妤过上好日子,却终究还是让她受了太多委屈。
  把人抱到石凳上,温昀卷起裤脚,查看伤势。他黯然垂首:“阿妤,再等几年。你不用理会我娘。”
  知母莫若子。母亲对郑妤的态度,从最初赞不绝口,到后来怨怼频生,其中原因,他最清楚。
  母亲撮合他们成婚,并非出于他喜欢郑妤的考虑,而是想攀上高枝。
  初见之时,郑妤谈吐不凡,曹氏便想着,若让儿子娶回家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后来得知福烁公主关照郑妤,她更加迫不及待想让他把郑妤娶回来。
  宣京大户人家多如牛毛,曹氏了解不多,但公主是皇亲国戚,她断定郑妤来头不小。
  奈何郑妤迟迟不点头,曹氏唯恐送到嘴边的鸭子飞走,不惜向温昀提出先把生米煮成熟饭的龌龊手段。
  曹氏是什么样的人,温昀心里明白。可曹氏再过分,终究是母亲,百行孝为先,他只能尽力维持双方平衡。所幸,郑妤乖顺,鲜少让他为难。
  郑妤靠在他肩上劝说:“我等得起,但是婆婆等不起啊。她这岁数,一脚踏进黄土里的,急着过好日子情有可原。听我的吧,我先把钱垫出来,等过几年你攒够了,再偷偷给我。”
  拗不过她坚持,温昀叹气答应,前提条件是要写借据。郑妤点一下他眉心,笑道:“当然要写,我就这点钱了。”
  莺迁仁里,燕贺德邻,住进新宅后,温母总算消停不少,郑妤乐得清静。新宅位于尘思巷,巷道开阔平整,通行便捷。
  最重要的是,距离郡府仅两街之隔。
  曹娴扶着温母四处转悠,温昀牵起郑妤的手,感激溢于言表。
  他未出声,郑妤已知晓他心意。担心他过意不去,郑妤挽起他胳膊,怪声怪气使唤:“温寒花,烹茶去。”
  “好。”他忍俊不禁,牵她进屋。
  住进新宅后,温昀对她殷勤只增不减,甚至抛下“孝子”包袱,一反常态,好几次违背温母意思,站在她这边。
  这日黄昏,郑妤悠悠醒来,听到温昀和曹娴站在房门外交谈。
  “表哥,这是姑姑让我送来的。”
  “何物?”
  “符水。嫂嫂体弱多病,肚子一直没动静。姑姑亲自去观音庙求来的送子符,说一定要让嫂嫂喝下。”曹娴解释。
  温昀摆摆手:“鬼神都是无稽之谈。拿走吧,等会我去劝阿娘。”
  郑妤披上外袍开门,正巧撞见曹娴抓着温昀的手。见她出来,曹娴尴尬一笑,讪讪放手,边撩头发边道歉:“嫂嫂莫怪,阿娴只是一时情急。姑姑态度强硬,我怕表哥跟她起冲突,所以……”
  “都是家人,无妨。”郑妤并不计较,瞟向乌漆嘛黑的符水。
  香灰味混杂着一股臭味,萦绕不绝。她捂住口鼻,直犯恶心。
  生鸡蛋、黑芝麻、肝脏……五花八门的偏方,温母让吃的,她一直都勉强自己吃下去。
  可这符水……郑妤轻声抗议,温昀揽住她哄:“不喝不喝,我去跟阿娘说。”
  “表哥等等。没用的,我劝过了,姑姑不听。”曹娴拦他去路,反复劝阻。
  温昀执意要去找曹氏,于是曹娴捏住鼻子,将符水一口闷掉。
  郑妤惊愕耸肩:“阿娴……你……”她不知该说什么。此前,曹娴没少为他们在温母面前周旋,她不胜感激,万万没想到,曹娴能做到这份上。
  符水一滴不剩,曹娴倚柱咳嗽,郑妤上前搀扶,热泪盈眶。曹娴微微一笑:“嫂嫂别哭,我是为了自己。”
  “姑姑说明年一定要抱孙子,不然就要我给表哥做妾。”曹娴落泪啜泣,“表哥和嫂嫂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破坏你们的感情。”
  送走曹娴,温昀不见踪影。郑妤心事重重关上房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躺回床上。
  一刻后,温昀推门而入。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桌上,走近床边:“给你煮了面,起来吃两口。”
  “好累,没胃口,不想起来。”郑妤无精打采,哭丧着脸。
  “听解霜说,你这一日都未曾进食,多少吃点,好不好?”他把面端过来,倚着床边坐在脚踏上。他卷起几根面条,递到她嘴边。
  有荤有素,卖相尚可。郑妤蔫嗒嗒张嘴尝一口,味道嘛,也就一般。
  温昀满眼期待问:“我……不常煮面,应该不难吃吧?”
  她抿唇不答,故意卖关子,把木箸塞进他手里,让他自己试一试。温昀内心忐忑,夹起几根面细细咀嚼,笑道:“阿妤又捉弄我。”
  “谁让你看着傻。”郑妤喝一口面汤,“睡前不可积食,我不吃了。”
  “再吃一口,剩下的我吃。”一口又一口,一大碗面快见了底,温昀心满意足将碗筷送回厨房。
  白日睡太久,深夜难入眠,郑妤翻来翻去,一会抓抓手背,一会揪揪被子。温昀环上她的腰,问:“怎么了?”
  “我睡不着。”她勾起温昀衣带把玩,“不知怎地,心里不踏实。”
  “你明明就躺在我身边,可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远很远。”
  “我怕……我怕你也会变得和婆婆一样,对我挑三拣四。”
  温昀钳住她乱动的手,贴在胸口,柔声道:“别多想了阿妤,顺其自然就好。”
  第26章 分飞
  昭武三年春,废渠开凿稳步推进,郑妤却比去年更加忙碌。她每日摸黑起来,耗一个时辰赶赴丹阳北部的渭县,聘几位当地农民,探查渭县内大大小小河道,手绘渭县河网图。
  摸清河道情况后,又着手绘制农田分布图,探查各分区土质差异。由于户籍收录信息不全,她还挨家挨户走访,重新检录各户人口。
  日子忙碌辛苦,但一想起过几年,渭县产出或可赶超产粮最盛的沧县,郑妤便动力十足。
  即使有点枯燥乏味,即使曹氏对她微词颇多,但有人可爱,有事可做,有家可归,她渐渐融入当地生活。
  常常披星戴月而归,郑妤这日难得回来早。路上碰见坐在树下打叶子牌的老夫妻,她笑着挥手招呼:“顾阿亚,苏阿赖。”
  从最初语言不通到如今信手拈来,从人生地不熟到走街串巷从不迷路,一点一滴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乐呵呵招呼她去拿汤包,郑妤推拒不过,最后端着满满一盘蟹黄汤包回家。
  暮色四合,家门外,一人肃然而立,翘首等待。温昀一见她便喜笑颜开,迫不及待跑下台阶相迎。
  温昀才喊出一个“阿”字,郑妤眼疾手快抓起一个汤包塞进他嘴里。温昀叼着汤包,张开双臂作势要抱。
  “哎你先别抱我,我身上全是泥,脸上都是。”
  在田里转了一天,她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温昀收回手,掏出帕子举到她脸侧。郑妤极其配合仰起脸,闭上眼睛,等温昀给她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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