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可他说着说着,话语变了味,似在控诉她心里念着李殊延,从不曾爱过他。郑妤淡漠听着,无声叹息。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若非积怨已久,岂会一再提起第三个人。
这正是她失望之处。温昀的话,听起来像在质问她:我的确对不起你,那你就对得起我?
通过指责对方过错,暗示自己受到亏欠,再利用她的愧疚之心,达成目的……他看似承认错误,实则不然。承认自身过错,只为诱导她承认错误而已。
“温寒花,不要假深情。”软筋散或有少许残余,刚收拾行李耗费体力,她现下感到疲惫,退回椅子坐下,“你没那么爱我。你想娶我,是因为我最符合你对贤妻良母的幻想,不是吗?我不否认你对我有情,但尚不至于上升到你说的程度。”
“诚然,我所爱之人不是你,你当初娶我时便十分清楚。可这于你而言算不上重要,否则便不会娶我。”
她攥紧衣角,稳住颤动的五指,咬唇道:“在我走投无路时,你向我伸出手,我很感激。可我不欠你什么的,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嫁妆换的宅子,通渠修楼的功劳,变卖芥园的银钱,还有我自己……”
“我从不刻意跟你提这些事,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不愿同你斤斤计较。”
温昀微微张口,无可辩驳。起初郑妤典当嫁妆时,他歉疚万分,后来她事事为他考虑,他便愈发心安理得,鲜少再为她的付出感到内疚,以致最后竟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人性本自私,我无法要求你免俗。昨日……昨日……”郑妤想起昨日心有余悸,“我理解你的痛苦懦弱,但我不原谅你。”
说罢,她拎起包袱,推开神色怔然的温昀,头也不回离开。
天寒地冻,冷雨滂沱,没伞的姑娘将包袱顶在头上,步履匆匆跑出巷子。
站在巷子岔口,她止步不前。该往哪去?能往哪去?
第51章 执念
香炉生烟, 绮帐低垂,床上女子昏迷不醒。
床边,男子正襟危坐, 一手执奏章,另一手探进被褥下,跟她十指相扣。
帐中人睡得不舒服,开始在睡梦中踢被子。李致将奏章搁下,掀起纱帐, 手心贴住额头探体温。
掌心发烫, 还未退烧。他挑起额角碎发,捏在两指间揉搓, 眸子里的温柔似能沁出水来。
“妤娘, 窗外梅影娇娆。”
——你再不醒来, 梅花要凋谢了。
他抬头看一眼梅花,又低头看她,沉鱼落雁, 闭月羞花, 万物皆不如她。只怪他当初有眼无珠, 辜负天赐良缘。
卢清漪进殿所见,便是李致俯身亲吻沉睡女子的场面,隔着纱帘看不真切, 却极其显目。
她背过身去, 默默退出含光殿。李致并非故意为之, 只怪她去的不是时候。他察觉她来, 却不会因此避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只在意自己在意的,关心自己关心的, 从不照顾其余人感受,更不怕伤别人的心。
卢清漪吸吸鼻子,收拾好情绪,等李致出来。
寒风穿堂而过,吹开殿门。李致慢步走出,关上殿门,往院中亭子去。
“皇嫂找我有事?”
“嗯,坐吧。”卢清漪指着旁边石凳。
她想说什么,李致隐约猜到一二。简单说来一两句话,但卢清漪不可能言简意赅,他也不能斩钉截铁回绝。
毕竟是一家人。
“听说你把陛下从绛云殿放出来了?”卢清漪谨慎试探,“那你应该……不会废黜他吧?”
“迟早的事。”李致直言相告。
战书已下,必有一亡。李栩不自量力想跟他斗,他乐意给这个机会。且看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能有多大本事。
绛云殿的事情已被李致压下来,对外只道是刺客作乱,摄政王领玄衣卫护驾。明面上,他们还是关系和睦的叔侄。
“殊延,那你会入主绛云殿吗?”卢清漪低头盯着鞋面,思绪纷乱。
平心而论,宣朝无人比他李殊延,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不止她这样想,但凡公允一点的人,都会这样想。
可命运从来不公,他偏偏输在次序上。倘若他为嫡长,十五年前是他从永德帝手里接过江山,便不会有英、端二王作乱,她的儿子不会出生不久就没了父亲,她……或许……嫁的人不是李瑞。
李瑞贵为嫡长,尚在襁褓便被立为太子,可他资质平平,虽勤于学习,仍比不过李致天生慧根。永德帝偏心李瑞,从未动过改立太子之念,晚年为让李瑞顺利登基,将一众儿子放逐出京。
老二英王、老五端王心生不服,终在永德帝驾崩后起兵作乱。群臣举荐燕王南下平乱,可李瑞一心想要证明点什么,执意御驾亲征。
最后,他确实平定了叛乱,可自此落下病根,身体一日不日一日,英年早逝。
卢清漪回忆了许多旧事,还没等到李致回答。她抬头望向他,而他定定遥望风雪,眼神迷离,应当也在回忆往昔。
“殊延?”
李致收回目光,没回答卢清漪的问题,蓦然提起李瑞:“皇兄离开,快八年了……”
卢清漪眼神躲闪,一下看看石桌,一下看看雪地,两只手搭在膝上,捏来捏去。
“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他。”李致随口感慨。
“你知道原因。”卢清漪红了眼,嗓音低哑,“如果不是他,那当初和你……”
“皇嫂。”他屈指在石台上轻扣两下,“无论有没有皇兄掺和,当初和我定亲的,只会是妤娘。”
“不……”
李致莞尔:“皇室中人,何来顺心如意,婚娶不过是明码标价的权势。”
他的父皇开诚布公说过,不可能让他娶家中有权有势的贵女,那会进一步威胁皇兄的太子之位。
少时,他誉满寰中,风头之盛远超太子。那时的他年少轻狂,天真地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官爵职位,都应该能者居之。可他的父皇,用血淋淋的现实,逐渐击溃他不为世俗所容的认知。
天时地利,家世出身,纲常伦理,长幼尊卑……每一样都可以跟才能分庭抗礼。除此,还有一物,唤作情。
父皇问他:如若皇位和皇兄二选一,他会如何选?
六岁的他选了皇兄。他就这样被父皇说服了。他自诩德才兼备,当得起一国之君,可若得到皇位的代价是牺牲兄长,他宁可放弃。
但即便他一再保证,绝不跟兄长抢皇位,他的父皇依然不放心。
“你无心,难防他人有意。”
人心瞬息万变,存在过的野心无法消弭殆尽,稍微有人煽风点火,便可死灰复燃。他赞同,决定接受安排,反正他没有心仪的姑娘,娶谁都一样。
“陆呈寒门出身,且已续弦,对妤娘不闻不问,不足为患。妤娘倍受母后疼爱,但毫无背景,无疑是最佳人选。”李致简要分析。
而卢清漪出自范阳卢氏,生母是崔芷沅妹妹,即博陵崔氏女。两姓望族之后,这样家世显赫的女子,自然是要许给太子巩固地位的。
卢清漪哑口无言,她考虑不到这些,她所思所想,从未跟李致同频过。难怪他会爱上燕燕,燕燕大智若愚,而她却实实在在愚钝。
“皇嫂,十多年过去,有些执念该放一放了。”
“那你又在坚持什么呢?她嫁人你都要费尽心机把她抢回来,却要求我放下执念……”卢清漪泪如雨下,忙转过头去擦拭。
她捂住口鼻,压抑哭声,嘴里含糊不清叨叨什么。李致揣度许久,才辨出卢清漪重复唠叨那句话——你为何要狠心剥夺我爱你的权力。
李致拿出手帕,又沉默着塞回去,施施然站起往外走。卢清漪止住哭声喊他:“你还没回答我。”
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李致伸手接住。雪花在掌心消融,化水,滴落,像从未存在过。是否入主绛云殿?他不知道。
绛云殿,或者说皇位,他想要,想了很多年。最初顺从父皇心意,藏起野心,后来为兄弟情义,他放弃野心。可偏偏皇兄早逝,野心重新长出来。
随他在民间声望越来越高,他反而畏首畏尾。因为百姓称颂的,是他“无私”辅佐君王的功绩,而非他本人。
谋朝篡位,稍有不当便会遗臭万年,他不敢轻易动手。
何况……
他敛眸望向内殿,目光变得极尽柔和,映在凤眸中的冰雪,结出一层粉霜。他道:“若她不乐意,便让翊儿接替。”
门扇轻启,北风随玄衣身影进入内殿。李致关上门,见帐内清影茕茕,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掀开纱帐。
“醒了?”
虽已醒来,但魂儿还在神游。肩颈酸痛,脑袋沉重,郑妤支起手揉揉后颈,像只刚睡醒的懒猫似的,哼唧一声。
“嗯。”
李致挨着床沿坐下,用手背探她额头体温,随即将被褥拉高裹在她肩上,叮咛:“刚退烧不宜吹风。”
“我怎么在这儿?”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去永宁寺路上,醒来却在含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