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身上的衣裳皆已换过,衣襟半敞,荻色亵衣露出大半。她搂紧双臂,狐疑警惕看向他。
“你淋雨晕倒,本王路过,将你带回来。”见她这副警觉模样,李致啼笑皆非,“衣裳是解霜换的,至于……”他视线下移,落在被褥上,“你高烧发热,自己扒开的。”
他知道,说明她扒衣服时不止在场,还看到了……
“醒来就好。”他低眉浅笑,灰黑眼圈若隐若现,脸色亦十分憔悴。
拇指轻刮小指,郑妤悻悻开口:“殿下……”
“嗯?”李致抬眸,几根红血丝缠绕成结,汇于眼尾,随之微微上挑。
“谢……谢谢你。”她努力憋出三个字,又觉太过轻飘,遂补充,“绛云殿相救,和昨日……应该是昨日吧……又救我一次。”
“你已昏迷三日了。”李致眼睫轻颤。
“和三日前街边救助。”她尴尬修正。
“如何谢?”他正色问。
道谢即是道谢,他怎还挟恩图报?
郑妤扯起被角遮住半张脸,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微凉指尖从下颌与被褥间隙探进,钳住她下巴抬起。李致饶有兴味盯着她瞧:“罢了,用嘴道谢并无不可。”
炽热目光在两片唇瓣间逡巡,她后知后觉此言之意,咬唇别开头。不料李致又将她的脸扳回去,贼喊捉贼调侃:“妤娘,你在想什么?本王只想听你再说一声谢而已。”
他撤除钳制,主动远离,端起案上药碗,拿着汤匙搅拌,舀起一勺凑到嘴边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张嘴,喝药。”
郑妤受宠若惊,忙双手去接药碗:“谢殿下,我自己来。”
李致搁下汤匙,把药碗放在她手心。她瞥一眼乌漆麻黑的苦汁儿,蹙眉闭眼,仰起头咕噜咕噜饮尽。
刚放下碗,岁稔横冲直撞闯进来,李致迅速挥袖挡住她。岁稔捂眼转身,两脚像安了弹簧般起起落落。
“殿下,太皇太后方才摔倒了,您快去寿宁殿看看吧。”
第52章 怀抱
郑妤随李致赶到寿宁殿时, 太医已被遣散。崔芷沅摔伤那条腿搭在顾歆膝上,顾歆边给她按摩边跟她斗嘴。
见他们进殿,崔芷沅蹬一下顾歆, 顾歆立即拿起毛毯盖住她双腿,退到一边。
“摔一跤而已,人一茬接一茬来,还让不让哀家清净了。”崔芷沅不耐烦抱怨,直到看见李致身后的她, 才展露笑容招她过去。
“昏睡好几日可算醒咯, 退烧没有?”崔芷沅拉着她嘘寒问暖,全然不搭理一旁的亲儿子。
郑妤频繁分神瞟向李致, 崔芷沅拍她手心:“你看他做甚?”
“殿下还站着呢……您看要不让他坐下?”
“让他站着, 别理他。”
没有李致站着她坐下的道理, 更没有母子生分却对她这个外人熟络的情理。郑妤怯怯起身,忆诉衷情。
“燕燕承您庇佑,得以在寿宁宫安然度日。然因我故, 殿下少时便远离您, 从而导致您和殿下母子生分。燕燕……心中有愧, 万不敢再霸占本属于殿下的温馨。”郑妤哽咽说出心中所想。
剽窃幸福的贼,终于鼓起勇气提出归还。
李致薄唇轻颤,欲说还休。他定定凝视着她, 双唇翕张, 看似颇为纠结。
“本王七年前便说过, 这与你无关。”
崔芷沅急眼拍榻板:“什么本属于他的温馨?那就是你的。他离宫立府也不是因你之故, 为的是他舅舅。当年他——”
“母后!”李致收拢五指, 垂首瞧着脚尖,恓惶低叹, “别说了。”
他再抬头时,眸中已无多余情绪,一片清明。他一字一句道:“总之,不关你事。”
“你关心他,犯不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崔芷沅再次牵起她的手,将蜷起的手指一根一根展开,最后拍了两下,“你不欠他什么,反而是他亏欠了你。燕燕,你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看看他这招人嫌的样子,三十岁了都娶不到媳妇。哀家思来想去,仍旧觉得你最合适。你愿不愿意,跟他将就将就?”
脾气再招人嫌,李致也不至于娶妻困难。他有地位、有权势、还有一副惊为天人的皮囊。
他三十岁了么?郑妤偷偷打量他。对比七年前,他模样丝毫未变,风华依旧,照样能掳获豆蔻少女芳心。
他确实三十岁了。她收回视线,惊觉自己已经二十三岁了。原来,他们已纠缠十四年之久。
“太皇太后说笑,殿下乃是凤雏麟子,宣京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他。”郑妤两只手的拇指扣在一起,四指反复抓挠手背,干巴巴笑着,“嘉和郡主身份尊贵,聪颖直率,听昭宁郡主说,她正是因为思恋殿下才来到宣京。殿下人中龙凤,自当郡主相配。”
北风入室,寒意袭来。她不敢抬头看他,怕违心的谎言被他无情拆穿,怕他朝自己走一步,她又忘却锥心之痛。
“谁管别人喜不喜欢他,哀家问的是你。”
她想,她的婉拒并不难理解,可崔芷沅肃然正色追问,那架势看起来,非要她给出准话不可。
“不愿意。”她连连摇头,依然避免跟他视线交汇,“且不说我还未拿到温寒花的和离书,名义上仍是温家妇。便是和离了,也不愿意与人将就着过日子。”
落在头顶的目光幽幽移开,李致道:“母后,儿臣忽然想起,掖庭还有犯人没审。儿臣先行告退。”
掖庭,糜烂腐臭味遍布各个角落,锁链哐哐当当动静,经久不绝。墙壁斑驳低矮,窗户高耸狭窄,外面的日光透不进来,里面的目光也投不出去。
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刑架上那人,长发覆面,两颊流脓,口吐血沫,奄奄一息。
岁稔瞧见来人,丢下刑具迎过去:“殿下怎来了?这阉贼交给属下处理就成,哎,郑姑娘可好些了?”
李致不吭声,也不搭理他,踢开挡路的木桶,款步上座。他捧起案上供词,一目十行看完,一句话没说放回去。他单手支起头,闭上双眼,懒洋洋道:“继续。”
在掖庭闭目养神?岁稔抖一激灵,唏嘘不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韩杰今日死不成了。
座下鬼哭狼嚎,座上充耳不闻。李致的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了。
她和温昀还未和离,为何不离?她不愿意嫁给他,为何不愿?他曾一度笃定郑妤心中有他,现下看来却不尽然。
她心中不止有他,定还有温昀一席之地。
七年前,夜访芥园那夜,她高烧不退,抓起他的手贴在脸侧,反复低喃“温寒花”三个字。
还有六年前,她嫁人那日。他令远谟送画,暗示他的心意。后支开温昀潜入新房,他想着,只要她愿意,他就带她回宣京,风风光光娶她为妻,与她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她不抗拒他亲近,他心生欢喜,可最终,她竟以为他是温昀……何其可笑!
“殿下?您……为何冷笑?”
李致缓缓睁眼,看向韩杰,吩咐岁稔道:“把他指甲拔了。”
贯耳惨叫持续半个时辰,犯人十指指尖鲜血淋漓,血珠接连滚落,打在散落一地的指甲盖上。
玄金翘头履踩踏,指甲从中崩裂,顷刻间化为齑粉。衣摆掠起一阵风,连同粉末一并扬去,灰飞烟灭。
李致停在刑架前,淡漠开口:“这二十年,无故暴毙的宫女,共计二十八人,悉数被你玩弄过。本王问你,妤娘看到过几个?”
“不知。”韩杰气若游丝答话。
想来也是,韩杰若知晓目睹他行事之人,岂有放任她安稳度日之理?李致转身招来岁稔,道:“关进方室,逐日卸四肢,去双耳,废双目,再凌迟,留口气扔到绛云殿去。”
“让他睁开眼好好看看,打妤娘的主意是何下场。”这个他,指的是李栩。
以郑妤那别扭的性子,既不愿嫁他,也定不愿随他回王府。无论留在寿宁宫,还是住在别处,终有百密一疏的地方。
韩杰,即是给李栩的警告。
残阳余晖镶边,风瑟瑟,雪纷纷。女子远远看见他,缩起脑袋转身,改道而行。
“郑云双。”他出声喊她。
郑妤无法视而不见,只好不情不愿折返,立于侧方行礼。
“去哪?”李致接过穗丰手里的伞,来到她身边。
劲风飕飕,衣袂飞扬,广袖在眼前翩然垂落。两人脚尖挨在一起,间不容发。他抬手欲拂肩上雪花,她瞥见指上干涸血迹,微微蹙眉躲开。
他道:“若无处可去,本王可为你觅一处容身之所。”
“谢殿下,但民女已经欠殿下太多人情,落脚处便不劳殿下费心了。”她微笑回绝。
“母后没同你说?”
“说什么?”郑妤眯眼轻笑。
说他迷途知返,还是说他心仪她?崔芷沅还说自己垂垂老矣,惟愿撒手人寰之前,得见她和李致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