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你帮我还他,顺便替我道声谢。”她交代岁稔。
  岁稔伸直双臂推拒:“殿下在冰室,您自个儿还他。”
  “殿下今日休沐?”
  “是啊,殿下用两日处理完三日公务,特意腾出时间准备陪您去调卷宗。”岁稔怪腔怪调,“谁知王妃不领情。”
  因前夜摩擦,她昨晚没去书房,她本以为自己撂担子不干,李殊延便不会帮她。没承想,早上醒来,令牌就放在床头。他不计前嫌,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若扭扭捏捏避而不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王妃留步,您顺路把这个捎过去吧。”岁稔将一尺高的竹木食盒挂在她手上。
  “这是?”
  “绿豆汤,降火的。”岁稔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才放心开口,“清晨,荣宁长公主跟殿下抱怨郡主大字不识,殿下便琢磨着送郡主去太学旁听,但郡主不乐意,撒泼打滚哭哭啼啼的,殿下正在气头上,您好好劝劝他去。”
  郑妤笑容苦涩,确定她去不会火上浇油?
  磨磨蹭蹭挪到冰室,寒气从门缝漫出来,她后背发凉直哆嗦。手搁在门上,迟迟没敢敲下去。
  俶尔,冰片穿缝而出,擦过手腕,撞在对门树干上,碎成齑粉。郑妤屏息耸肩,抹去鼻间细汗,颤声道:“殿下,是我。”
  踯躅声起,门开,李致单手扒着门框,淡漠瞥一眼,态度不冷不热。
  “你来做甚?”
  他身上只披着单薄里衣,衣领半敞,衣带松散,褪去锐利锋芒,稍显随和不羁。墨发垂落覆盖衣襟,发梢上挂有水珠,湿润碎发贴鬓,俨然一位出浴美人。
  内外温差引起坚冰升华,水汽自地面涌起,弥漫萦绕。他站在云里雾里,仿若仙人。
  她看得出神,浑然不察李致方才所问。李致作势要关门,她急忙弯腰钻进冰室。
  “我来还令牌。”她掏出令牌塞进他手里,举起食盒道,“还有岁稔让我带来的绿豆汤。”
  李致接过随手放下,道:“你可以走了。”
  “喔……”她含糊应声,耷拉着脑袋,不安挠手背。
  “还有事?”李致撩起衣摆,挨着冰台随意落座,眼神至始至终未在她身上停留。
  “殿下……还在生我的气?”
  汤碗阻挡视线,郑妤未曾看见自己问话时,李致上扬的嘴角。
  “无爱何生恨,无分何生气?”李致将汤碗拿在手里,冷哼一声。他有名无分,哪有资格生她的气?
  “您都知道了啊……”
  “跟旧情人见面,高兴了?”他语气幽怨。
  高兴了才想起他来,主动献殷勤送甜枣,妄图抵消前夜甩给他的耳光?李致边腹诽边自我谴责,跟她那一无是处的前夫置气,真幼稚。
  郑妤煞有介事鞠躬道歉:“殿下,我错了,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恶意揣测您的意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若本王非要跟你一般见识,你当如何?”
  汤碗和冰台两厢碰撞,李致垂眸盯着碗底,头顶冒出两缕无形的烟。
  郑妤蹲在他身边,把碗从他手里抠出来,装满绿豆汤,双手捧到他面前,挤眉弄眼道:“那请殿下再喝一碗绿豆汤消消气。”
  “郑燕燕!”他冷冰冰觑着她,似乎不愿意借坡下驴,誓要跟她争出个所以然来。
  “殿下,我这个人呢,矫情,记仇,还有恃无恐。”她收敛笑意,自己端起碗来,呡一口绿豆汤,“话我说完了,您爱计较不计较。”
  凤眸中的寒意褪去一半,李致气也消了一半。她用了他用过的碗,她的唇贴在他的唇碰过的位置。
  眼看她起身,李致攥住她的衣袖轻轻一拉,郑妤尖叫着跌坐在他腿上。
  汤碗在脚边炸开,郑妤还未从失重的恐惧中缓过来,玄襦从天而降覆住她双眼。黑暗无边,天旋地转,她抓牢唯一的依靠,晕晕乎乎枕在他臂弯里,找不着东西南北。
  湿发掠过侧颈,酥酥痒痒。紧接着,湿润冰凉的吻落在侧脸,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许是见她没抗拒挣扎,吻又落在唇角,向上攀爬,扫过唇瓣,舔舐厮磨。
  恍然间,仿佛回到昭武二年的料峭春月。眼泪溢出来,在她眼角凝结成霜。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如今名正言顺,她到底在别扭什么?不止李殊延想不明白,她也想不明白。向来不愿袒露真心的他,为她做出改变。他爱意昭彰,她却不愿意给他回应。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是自卑心作祟,是对情爱失望透顶,还是想要他俯首称臣?
  或许都有吧……郑妤坦然接纳自己的邪念。只要一直装傻充愣,欲迎还拒,吊着他的胃口,不给出明确回应,她就能一直在这段感情里占据上风。
  “燕燕,你知道七年前吻你的人是我,对吗?”
  第62章 逐末
  “你说什么?”郑妤摊开手掌推搡, 语调慌乱,“殿下,你逾矩了。”
  “还装傻?”李致微微错开嘴唇说话, 手轻轻掐她的腰,“真当本王不敢对你做什么?”
  身下硌得慌,郑妤扭动腰肢稍稍错开,心里七上八下的。之前他会刻意隐藏不让她发现,这次却是把他对她的欲望, 不加掩饰摆到她面前来。
  “躲什么?”李致钳住她的腰, “本王敢面对本能的爱欲,你敢正视自己的心吗?”
  “别对我那么残忍。”她低声啜泣, “我心中的殿下, 高情远致, 克己慎独,不是强取豪夺的禽兽。 ”
  愧疚油然而生,李致拂落玄襦, 目光躲闪。他扶她起来轻轻推开, 沉声令她出去。
  “本王保证, 以后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出格之举。”
  郑妤止步回望,遥遥一拜。
  “管好你的眼睛,别再让本王看见, 你满怀爱意的眼神。容易让人误会。”
  “是。”
  梧桐老, 枫叶红, 转眼人间已逢秋。
  李致信守诺言, 时刻注意同她保持距离。跟她说话的态度, 亦恢复如初,言辞得当, 语气冷冽,礼遇疏离。那位轻佻的燕王殿下,随荷花一起葬在夏日。
  他不再踩着晚霞回来陪她用饭,也拒绝她去书房伺候笔墨,连她的昏定一并免除。
  一汪秋水湖,把他们隔在两岸。为连接须弥庭和铅华苑特意架起的秋水桥,形同虚设。
  “小姐,您都半个月没见到殿下了,就一点都不急?”
  “急也没用啊,临近秋收,殿下事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我们要多多体谅。”郑妤随口糊弄。
  解霜还想再说,郑妤挥手叫停:“太后娘娘邀我去永宁寺上香,我得走了。”
  古刹高塔,凭栏俯瞰,宣京万象,尽收眼底。郑妤手拿一颗红柿子把玩,时而偏头看一眼卢清漪。
  “怎么一直看我?”卢清漪跟她相视一笑。
  “娘娘带我来这,难道不是有话想说?”
  卢清漪目光呆滞,看起来心事重重,来的路上她就发现了。
  “倒也没什么事,看你眉开眼笑的,想来殊延对你很好。”
  “还好,还好。”她敷衍笑笑。
  卢清漪眺望远山,说起旧事:“还记得那湖不?当年我和殊延,就是站在这,旁观你和温公子定情。”
  当然记得,那天无星无月,电闪雷鸣,她只觉得永远等不到天亮了。但没想到,李致居然站在这塔楼上,目睹了一切。
  两人絮絮叨叨闲聊许久,迄倦鸟归林,渔舟停泊,卢清漪才进入正题。
  “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你可知道?”
  郑妤茫然摇头。她这半月只在王府门口和李致偶遇过一次,他们互相点头示意,各奔东西。她只知李致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夜不归宿,却不知他为何忙碌。
  虽春秋两季确比冬夏繁忙,但李致摄政多年,应对起来当游刃有余,完全不至于忙成这样。
  卢清漪倚栏垂首,长叹息:“燕燕,要变天了。”
  云卷云舒云落,月明星稀夜深。
  “殿下几时回来?”郑妤瞅着昏暗无灯的书房,问浮尘。
  浮尘掰指头数来数去,这半月里,主子亥时回来三次、子时四次、丑时五次,彻夜未归三次……
  他无奈耸肩,答道:“说不准,殿下随时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那我进屋等他。”郑妤往前走两步,浮尘跟两步,变相阻拦她。
  “他交代过我不能进书房?”
  “那倒是没有,但……”
  书房重地,按理没有主子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去。可岁稔提点过,让王妃高兴就是府里最大的规矩。于是,浮尘麻溜进屋点灯。
  灯火通明,郑妤将梨汤置于方几上,转身走向书案。
  文书堆叠井然有序,笔墨纸砚摆放整齐,桌椅纤尘不染,想收拾都无从下手。
  绕过高耸屏风,又是另一番天地。徐徐晚风入户,裹挟草木芬芳,挑动琴弦,翻过书页,吹落画中人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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