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站在唯一桌面杂乱的那张书案后,她循风看去,宛如揽镜自照。那画中人,正是她自己。
  郑妤收回视线,着手整理堆满桌面的纸张。纸上内容无一不是诗经名篇——《燕燕》,唯一的不同在于日期。瞥见一旁收纳筒,她心底冒出一个想法。
  她随手抽出一卷纸展开,果然还是这一诗篇。再抽出一卷,依然。一卷又一卷铺开,一次又一次震撼。
  从昭武元年五月,到昭武八年九月,她离京之日,返京之时,从无间断。
  低头凝望,千千万万个“燕燕”撞入眼眸,她差点想不起来这个字的形态。
  像雕塑一样站了许久,她回过神来,麻木将纸张卷起插回收纳桶,泪水无声滴落。
  收拾好满桌狼藉,郑妤拿下一本诗经,突然掉出来一份手札。
  这才是她此行要确认的事。
  “谁放她进来的,去刑堂领罚。”
  听到李致声音,郑妤惊窜而起,冷不防撞上桌案,疼得龇牙咧嘴。
  “是我自己要进来的,你别罚他。”她顾不上头顶疼痛,慌慌张张扑过去,抓住李致的手臂恳求,“殿下,我执意要进来的,跟浮尘没关系。”
  她眼眶泛红,仰头望着他,模样甚是可怜。李致移开眼,不为所动。
  手臂左右摇晃,可怜虫一声接一声喊他,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
  “郑燕燕,你逾越了。”
  说过让她管好眼睛,这泪眼婆娑眸光潋滟的情态,又在勾引谁?
  李致狠心甩开,弯腰捡起手札,拖开椅子落座。他扫一眼浮尘,平心静气道:“下不为例,出去。”
  果然,只要找准方向,认清形势,绝对不会吃亏。浮尘俯拜推出书房。
  “殿下,我给您熬了梨汤,喝点吧。”郑妤把梨汤端进来,放在他手边。
  李致一眼不看推开,信手抽出一张纸铺开,拿下最毛糙那支羊毫笔,正欲喊岁稔研墨,郑妤抢先拿起墨条。
  “不用你,出去。”
  “举手之劳,殿下不必跟我客气。”
  “有事直说。”他身心俱疲,无暇耗费心力听她拐弯抹角。
  “太后娘娘让我来的。”
  只消这一句话,李致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卢清漪不想让他废帝,为此找他谈过好几次。
  准确来说,卢清漪是不想他改立李翊。他还未拿定主意,废掉李栩之后,皇位由谁来坐。
  “你要给她当说客?”他飞快运笔,纸上墨迹横飞,出锋尽显杀气,“废帝之事本王心意已决,不因任何人更改。”
  落纸云烟,飘逸潇洒,郑妤仔细看了许久,才认出“能者居之”四个字。
  “我知殿下凌云志,从未想过劝阻。殿下文韬武略,爱民如子,御人有术,既能善用贤臣,又能利用佞臣平衡局势。”她嫣然浅笑,“说句大不敬的话,私以为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殿下更配那个位置。”
  笔锋一顿,李致定定望着她,琢磨用意。郑妤郑重点头,暗暗表明所言皆出自真心。
  “那你呢?”
  “我?”郑妤摸不着头脑,眼中充满疑惑。
  他沉吟再三,垂下眼帘,假装漫不经心问:“你愿不愿意,站到本王身边来?”
  “可以啊。”郑妤放下墨条,欣然站到李致身边。
  他恓恓嗤道:“又装傻……你很清楚,本王不是这意思。”
  “燕燕愚笨,还请殿下明示。”
  “你愿不愿意,当我的皇后?”
  “嗯——不愿意。”
  意料之中的答案,直白发问反而自取其辱,连追问原因都显得多余。他抬腕提笔,继续乱写乱画。
  看他脸色不佳,郑妤假设出千百种可能。她拍拍自己的脸,试探问:“殿下的意思,莫非只有我答应您,才能获得太后娘娘想要的结果。”
  那也不是不行,郑妤想,反正他们的婚约只剩两年半,回到深宫牢笼再住两年半,避免小晋王落得跟李栩一样的下场,值得。
  李致何尝猜不到她的心思,立时道:“不止,撕毁和离书,解除契约。”
  “敝帚自珍”四字跃然纸上,同左侧“能者居之”一一相对。
  郑妤取下一支细笔狼毫,于砚上轻刮两下,倾身落笔。
  “舍本逐末?”李致微哂道,“清丽隽永,字写得不错。”
  “殿下,您不该为必然离开之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诚然,是太后娘娘让我来劝您,可其中不乏我的意愿。”
  “您已经等八年了,我希望殿下得偿所愿。”
  穗丰,五谷丰登;岁稔,年成丰熟;远谟,深谋远略。而须弥,在佛教中意为三千大千世界中心。
  “你倒了解本王。”他似笑非笑嘲弄。
  羊毫飞旋搭在狼毫细笔正中,李致用力一按,细笔向下弯曲。两支笔纵横交错,只要羊毫再下压一寸,细笔势必拦腰折断。
  错就错在,羊毫质软,难克刚硬。
  他将两支笔一起收入掌心,任意丢在案上,改说他事:“今日早朝,温大人称已勘破溺亡新娘案。”
  郑妤刚想说那是件好事,想起之前推测的溺亡案真凶,脸色大变。她小心翼翼打听:“然后如何了?”
  “然后,他被扒掉官服,扔进死牢了。”
  第63章 太学
  夙兴夜寐查悬案, 歪打正着发现幕后黑手是皇帝,丢了官职不说,还把小命搭进去, 可怜又可悲。
  “就因为他查出真相?”郑妤愤懑不平,双手撑在桌案上,咄咄追问,“可主理此案的是关寺正,为何只有温寒花获罪?”
  一听温昀被下狱就急眼, 存录室那番话, 什么无爱何生恨,果然是说给他听的。李致抿唇, 保持缄默, 捎上一卷书, 慢步往外走。
  郑妤低头盯着自己贴在纸上的手掌,再看自己□□似的姿势,两眼一黑。她端起梨汤追上去:“殿下, 您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天天给您熬梨汤。”
  “梨汤免了, 你若能为本王做别的事,告知你也无妨。”他近来正为太学的事烦心,太常寺卿为何络整出的烂摊子找过他好几回, 言昭宁郡主不遵纲纪, 不敬师长, 祭酒和博士束手无策, 太学怨声载道。
  太学未有招纳女子入学的先例, 李致设法给何络谋了旁听席位,招致诸多不满。且何络本人不思进取, 因他跟长公主沆瀣一气强迫她学习,何络积攒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这才殃及太学诸生。
  “殿下想让我去劝劝郡主?”
  “非也。”
  “那是……想让我和郡主一起去太学旁听?”
  书卷轻敲脑门,飞快绕半圈,挑起她的下巴。他问:“不,本王要你成为正式的学生。”
  次日一早,燕王府后门走出一位俊俏的公子哥,跟立于马车旁的少年互相一拜。
  少年微笑迎上去,接过书箱堆进马车,道:“属下潘简,往后负责接送王妃往返太学。”
  “你要称我公子,让人听见露馅儿就不好了。”郑妤说完去拍潘简肩膀,潘简见了鬼似的躲开。
  太学,学生三五成群围在庭院里,嬉笑怒骂,好不热闹。一锭碎银腾空而起,一手接住拍在桌上,那学生引吭高歌唱些什么,引起哄堂大笑。
  “他们在干嘛?”郑妤扯住潘简的衣袖问。
  潘简面如土色,急忙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恭敬拜道:“属下要去帮博士备课,公子请自便。”
  “不是,你就不管我了?你再跟我说两句,我要先去找谁……”任由她叫唤,潘简头也不回。郑妤泄气撇嘴,往人堆里凑。
  “先有昭宁郡主,后有燕王妃,燕王殿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净往太学塞女人来。”
  郑妤闻言一惊……李殊延让她女扮男装进太学,特意叮嘱隐瞒身份。为何所有学生,都知道燕王妃要来太学的消息?
  “估计是燕王妃犯了错,找个理由打发过来。郡主不就是因为长公主不满,才被送来旁听的。”
  “谁不知道那女人生的一副好皮囊,勾的殿下放着那么多名门贵女不要,偏偏要娶她这弃妇。许是美人空有姿色缺乏才情,上不得台面,才送过来认认字。”
  “萧兄狭隘了,燕王妃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才貌双绝,可不像你所谓的大字不识。”
  原来在议论她,郑妤一笑而过。何络还没来,潘简不见人影,她穿过前庭,四处转悠。
  路过东厢房,忽有一扇门开启,从中走出一位老头,纶巾束华发,布衣缀补丁,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郑妤拱手拜道:“拜见先生,学生初来乍到,欲去拜会姜祭酒,不慎迷了路,有劳先生指点。”
  老头捋着胡子,眯眼打量:“你就是李晏李在御?”
  姓李名晏字在御,即是昨夜李殊延给她胡诌来的身份。
  老头又问:“你家王妃没跟你一起来?”
  “啊……王妃她……学生微贱,岂能有幸与王妃同行,王妃应与郡主一道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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