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门窗敞开,灯火通明,郑妤和温昀分坐厅堂两侧,中间隔有五丈距离。
  两人分工明确,一者画丹阳北部草图,一者画丹阳南部草图。北部沧县等地,郑妤在那引水灌溉,山川田野了如指掌。南部地域,温昀曾多次走访,街道巷子如数家珍。
  南北交界之地,郑妤有几处淡忘,遂挥手喊道:“温寒花,你过来帮我看看。”
  温昀蓦然抬首,眸中水光潋滟,宛如一潭死水陡生波澜。
  “你许久未曾这般唤我名字了。”
  两人离得远,郑妤只见他嘴唇蠕动,却未听清他说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顺手取来烛台摆在案上,弯腰看向她所指之处。
  “这一处是枫叶弄,往南是……”
  温昀语速缓慢,说完停顿片刻,给她留足时间标注。
  参照两份草图绘出精细图纸,蜡烛半枯,微弱火苗扑朔,火光掠过图面,弯弯曲曲的线条如同一团乱麻。郑妤眨眨眼睛,举起双手用力捏耳垂,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丑时了,我们回屋歇息吧。”
  此言一出,杀灭所有瞌睡虫。郑妤掌心全是汗,毛笔从她手中滑下去,滚到温昀膝边。
  温昀捡起毛笔双手奉上,轻声道:“娘娘恕罪,臣困顿恍惚,失言了。”
  红烛书案,执笔谈笑,这于温昀而言,曾是件极其寻常的事。今夜与她共事过于默契,使温昀误以为她还是他的妻,故而惯性说出这句话,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无妨。”郑妤接过毛笔搁在笔架上,指尖拂过纸面,确认墨迹已干,才小心翼翼卷起来。
  庐江和废渠连接处仍有几处细节空缺,且至关重要。
  “我明日不来了。”她决定偷偷去一趟,摸清缺失的细节,“但你要当做我在。”
  她需要温昀帮忙打掩护,于是将计划一五一十告知。温昀面露难色,道:“此处危险重重,你去不得,我去。再者,燕王殿下定不答应你犯险。”
  但最了解这条水路的人就是她,郑妤哼道:“管他答应与否,我自己溜出去。”
  “你想溜哪去?”
  第83章 解药
  夜深, 纱帐里拱起个影,薄薄一片。那影儿向下延伸出四根柱子,横条逐渐升高。
  人没醒就好。
  郑妤暗暗松一口气, 蹑手蹑脚探出一条腿,试探着跨越平躺那人。两只脚落到另一边后,她抬起左手,撑住双脚所在那侧。
  李致一动未动,看样子是睡熟了。她勾起嘴角, 只剩最后一只手了!下了这张床, 逃跑计划成功一半,走出这个房间, 将胜券在握。
  轻轻抬起右手, 缓慢在他上方移过去, 手心掠过胸口,胜利一步之遥!
  一声违和的轻笑打碎静谧,黑暗里, 李致懒洋洋掀起眼帘, 挑眉莞尔。
  “你几时醒的?”做贼被现场捉拿, 郑妤发懵。
  凤眸半敛,睡眼迷离,李致抿唇不语, 就这么直勾勾望着她, 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郑妤顺他的视线低头, 看向自己。
  宽松里衣和贴身亵衣之间形成通道, 其中蜿蜒连绵, 从他的角度看过来,想必能从洞里窥见足尖。
  “在你睁眼之时。”
  郑妤愣了一下, 才对应上问题,心虚赔笑道:“啊,哦,阿延,我……哎——”
  面朝床板背朝天的姿势立时倒置,一双写满“不悦”的幽深眸子近在咫尺,他贴得严丝合缝,睫毛几乎戳中她的眼睛。
  “说好行军在外不动我的,殿下一诺千金……”
  “我若动你,你此时还有力气爬起来做贼?”他下半张脸贴近,眼见着薄唇要碰过来,他硬是止住了。
  这一碰即天雷勾地火,双方都可以预见不到天亮没法收场的结局。
  李致捂住她的眼,叹道:“睡觉。”
  郑妤掰开指缝,眨眼道:“阿延你就让我去嘛!地图对赢下这场仗有多重要,你不会……”
  “闭眼。”
  “不……”
  “闭眼!醒来就有结果了。”
  他派人去探查了?可那处地势复杂,洼地沼泽众多,不了解的人一步踏错,也许回不来了。红唇刚掀开一条缝,郑妤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他的眉骨压住唇。
  “再说一个字立刻送你回京。”
  檀香燃尽,夜阑天明。
  郑妤踏进公署时,温昀正在补全庐江和废渠连接部分。右上角摆有一块布,其上线条平稳,遒劲有力,瞧着像常年接触笔墨之人勾出来的。
  “这图……你画的?”
  “非也,是孟兄。”温昀笑道,“当年你修渠之时,小幺时常跟在你身边,这处几乎全程跟随,印象深刻。小幺不通文墨,故由孟兄代笔。”
  郑妤一拍脑门,她竟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新地图横空出世,将领们立即集会商议,指定作战计划。三月过去,宣军势如破竹,叛军节节败退。
  最初,他们不知叛军势力集中在庐江还是南陵,几番迂回确认后,齐舟率兵猛攻南陵,直捣李恒老巢。趁士气高涨之际,李致决定先啃下庐江郡这块硬骨头。
  旌旗迎风招展,战马扬蹄嘶鸣,只要赢下今日这一战,便能夺回庐江郡。一旦收回庐江郡,李恒穷途末路将近。届时丹阳和宣京合力包围,再收九江郡,宛如囊中取物。
  郑妤取来披风,披在李致肩上,转到前方,边打结边叮咛:“如今他们内外交困,难保不会狗急跳墙,殿下可千万当心。”
  “听卫武侯说,定王身边那位大将是个狠角色,狡诈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你与他交战,我实在不安。”她忍不住唠叨。
  “时机转瞬即逝,卫武侯旧伤复发,左卫将军前几日腿中一箭,值此危难之际,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理是这个理,郑妤岂会不懂,叮嘱归叮嘱,又不是劝他别去。她眉毛一横,李致忙抬手蹭一下她侧脸,笑道:“我明白,燕燕忧心我,怕我回不来……”
  “呸呸呸,不许乌鸦嘴!”
  出了郡府大门,李致晃她的手道:“便送到这吧。”
  郑妤闷闷应声,果断松开十指相扣的手,拂袖离开,不带一丝留恋。李致无奈低笑,亦不回头看,转身就走。
  郑妤回到屋里,推开窗,呆坐着。半个时辰后,忽觉手心有点凉,她低头看,手里空空,心里也空空。
  信手取来一本书,捧在手里,她仍旧目不转睛望着窗外。
  窗外有何物?
  不过丹桂一二,竹柏三两。几钱桂子乱砌,仿若兰阶生金露,风一吹,又似一盘散沙,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她被灵动的嗓音吸引,望向不远处的梧桐树。墨绿官袍一闪而过,粉衣姑娘拧眉瞋目尾随其后,嘴里嘀嘀咕咕埋怨,是柳如湘追着温昀跑。
  黄鹂鸣叫似的女声渐渐降下,听不见了。身后传来的敲门声,打破一室宁静。
  郑妤回眸,温昀支支吾吾道:“见你没来用饭,给你送来了。”
  “有消息传回来吗?”她顾不上应承,扒着椅背扭转上半身问他。膝上的书顺着她小腿滑落,几页边角升起垂下,却是再无动静。
  温昀登堂入室,将饭菜摆在案几上,黯然道:“尚无。才半日,你莫急。”
  他走过来,捡起书归于架上,道:“做了你喜欢的桂花糖藕,尝尝吧。”
  郑妤一笑置之,她都不知自己喜欢桂花糖藕。温昀将木箸递过来,她坦然接过。
  算不得喜欢,但称不上厌恶。令人作呕的肝脏都咽过,一盘桂花糖藕而已。
  片刻功夫,盘中只剩酱汁,温昀见她胃口大开,嘴角完全压不下去。他问:“你喜欢我再给你做。”
  “温大人可能记错了。”郑妤放下木箸,翻出帕子擦拭嘴角,心平气和。
  “是吗?”温昀望着房梁回想,慨叹道,“许是我记错了。”
  酸甜味和甜味差之甚远,喜甜的是曹氏。
  “无论如何,多谢温大人款待。”
  万里晴空,无端飘来一团乌云,屋里突然暗下去。
  犹如那团乌云迅速扩散,心底的不安亦向五脏六腑蔓延。连月放晴,毫无征兆转阴,绝非祥瑞。
  天色越来越暗,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风裹挟细密雨丝飘进来,在她的裙裾上留下斑点。
  少顷,狂风呼号,广袖、裙摆、衣角,无不漂浮。衣料摩擦发出的“飒飒”声响回荡耳畔。
  “快传医官来!”
  穗丰的呼声如同惊雷劈下,竹椅翻倒,座上之人已无影踪。
  郑妤冒雨冲出去,茫茫雨帘中,一把白色大伞正向她移动。伞檐微微抬起,他抬眸望来,浅浅一笑。
  “别哭,被孙腾砍一刀而已。”李致接住滴落的泪,宽慰道。
  伤口流脓发紫,医官试了好些药都止不住血,哪是挨一刀那般简单……手都抬不起来,状况只怕比猜测的更严重。
  郑妤泪流不止,李致叹道:“我想睡会,你一直哭,我如何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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