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党同伐异,争权逐利,他们哪个人手上不沾满鲜血?但权力是水,能将血迹洗得一干二净。平头百姓没有水,但凡手上沾染一滴血,便会落入恢恢天网之中。
  柳四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沈屠户,若此次为她破例,等于变相宣布杀人可以不偿命,势必引起市井动荡。届时消息传开,律法威严失尽,隐于暗处的暴徒将粉墨登场,挥着大刀招摇过市,官府无法义正言辞对其判刑,如此恶性循环,人间终将沦为屠宰场。
  世间规则即是如此,凡能通过息事宁人解决的事,绝不容闹得人尽皆知。沈阿嫂违背了规则,故而逃不掉惩罚。
  “想不清楚的事容后再想。”李致抚平她紧皱的眉。
  “殿下,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了。”郑妤说不出具体理解哪个点,但从这一堆乱绪中,仿佛将他看得更清楚了些。
  虽她未说清理解什么,但李致已然悟出几分。她大抵理解他的自私冷漠,虚伪狡诈,以及身处高位不得不具备的——大局为重。
  “燕燕,不必勉强自己。纵使我有千百种理由,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无可磨灭。”他撩起郑妤垂落眼角的发,别到耳后,“你愿意回头看我,不是我有多值得喜欢,而是你勇敢宽仁。”
  郑妤潸然泪下。
  ——
  秋冬更迭之际,郑妤病了,城西事宜转由温昀和柳如湘安排。
  柳如湘每日踩着点来同她说最新情况,找到这个人谁的家乡,把那个人送到何处安置,以及这些人回家后,家人的态度转变……事无巨细,一一跟她说清道明。
  绵里藏针,粗中有细,郑妤对柳如湘刮目相看。
  最后一日,柳如湘说完公事,伸伸懒腰仰天长叹:“终于完成任务了。”
  郑妤笑道:“柳姑娘辛苦了,我代这些女子,谢过柳姑娘。”
  柳如湘嗔道:“我说的任务可不是安置这些姑娘,是温大人另外求我去做的任务。”
  “莫非是请你来说与我听?”郑妤直言挑明。
  柳如湘第一日来时,听遣词造句便不像她的说话风格,倒像有人事先拟好样板,她背下来转述一样。
  “你都猜到了啊?”柳如湘挠挠头,“他深知你对此事上心,宁可答应我的无理要求,也要求我每日给你汇报情况。”
  郑妤淡淡道:“那便多谢你和温大人。”
  四下无人,柳如湘凑近她,偷偷问:“他待你这般好,你们为何和离?”
  郑妤不答反问:“柳姑娘,容我说句冒犯的话,你对他更好,你们为何没在一起?”
  感情之事勉强不来,硬要勉强,便会落得她和温昀这般下场。若柳如湘嫁给温昀,未必不会走上他们走过的路,毕竟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一点,便想要更多。
  一如她,从前李殊延路过时看她一眼,她便能高兴一整天,后来李殊延正眼看她时,她又想离他更近些,再后来寒霞山上偷得一抹甜,她便愈发贪婪,想要他的心。而今他一颗心交付于她,她便贪得无厌,想要把他的心永远留在自己这边。
  郑妤自觉说出去的话语气太重,忙补救道:“柳姑娘,我并无讥讽之意。追着目标跑太久,不妨停下来想想,看清自己的心,再作决定。”
  柳如湘满不在乎道:“在沈家门口我就想清楚了,他并非我的良配。”
  第88章 鸳鸯
  昭庆二年冬月, 雪没马蹄,宣军凯旋,皇帝亲迎。队伍入城, 分作两拨,一拨进宫复命,一拨散入大街小巷。
  “郑姐姐你回来啦!”
  郑妤还未进门,一人一猫争相朝她扑来。她抱起酸梅掂了掂,摸着圆滚滚的脑袋笑道:“又胖了。”
  “这馋猫, 一日吃四顿, 不给就炸毛,可把我折腾惨咯。”何络气鼓鼓告状。
  酸梅翘起尾巴, “喵呜”一声, 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欠揍样。
  嘻嘻闹闹回到铅华苑, 何络缠着要她说些趣事。郑妤借口舟车劳顿推拒,三言两语将她打发走了。
  兖州此行并无趣事,只有苦难。郑妤经此一行沧桑不少, 留在宣京的何络反而活泼不少, 几乎恢复福烁公主出事前的性格, 像只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夜里,李致回来, 郑妤说起这些微变化, 他丝毫不觉诧异。
  “等冬至, 她和小齐一起过来给你请安, 你便知晓原因了。”李致故意卖关子。
  “你说络络和明明……”她乍听不太能相信, 细想又觉合情合理。
  日日朝夕相对的人,生出情愫再正常不过。何络有人宠着惯着, 自然骄横起来。
  一双手缠上来,李致揽她入怀,莫名其妙问:“喜欢并蒂莲花还是鸳鸯戏水?”
  “嗯?”
  他的手探进衣下,解释道:“去丹阳前夜,你让我赔撕坏的亵衣。如今诸事已了,我答应你的赔偿,自当补上。”
  暗示这般明显,她听得懂,但偏要扫兴,恹恹敷衍:“再说吧,我累了。”
  “好。”李致吻她后颈,老老实实把手退出去,拥她入眠。
  雪没日没夜下,时间奔流不息,转眼已至腊月。
  是日,喜讯如约而至——陆玥醒了。郑妤忙令潘显套车去芥园。
  陆玥迷迷糊糊睁眼,看她一眼,再打量室内环境。
  陆玥坐起来,眼神怯怯看着她问:“姐姐,你怎么在这?我娘呢?”
  郑妤呼吸一滞,并未正面回答,出言试探道:“玥儿,你可还记得,入睡之前发生何事?”
  “我陪爹娘用了晚膳,然后把我养的向日葵送到姐姐房间,回来洗漱之后便睡了。”陆玥望着帐顶,边回想边述说,“姐姐几时回来的,嫁衣可试过了?”
  “嫁衣?什么嫁衣?”郑妤将手背后,示意解霜去请太医来。
  陆玥蜷起腿,双手撑住床板,捧起她的脸揉了揉,迷惑道:“姐姐上个月和摄政王退了婚,要嫁给宁小侯爷,你不记得了?”
  托起粗糙纤细的手,郑妤正琢磨着该如何跟她说明情况,陆玥突然蔫巴巴跌回去,扶着头说自己头疼。
  “姐姐,爹爹为何要把剑架在你身上?”陆玥抚摸她的脖子,“是不是也有人把剑架在我脖子上?”
  记忆混乱缺失,陆玥的情况,比郑妤严重许多。
  经太医诊断,陆玥因头部受到撞击,记忆大量丢失,又因长期抑郁,骤然情绪起伏过大,头脑滤去一些惨痛经历,因此陆玥的记忆,全是不连续的。
  “可有法子恢复?”
  太医道:“王妃恕罪,此乃心病,药石无医,全凭陆姑娘的造化。让她处在安全的环境,保持心情舒畅,或有助于恢复记忆,然并短期奏效之法。”
  遗忘苦难,未必不是件好事。郑妤轻声叹息,转身回屋。
  床上那人笑嘻嘻端着甜粥猛喝一大口,脸颊鼓鼓的,活像只鼓腮鲤鱼。
  郑妤轻声道:“玥儿,你病过一场,忘记许多事。但没关系,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陆玥咽下甜粥,欣然一笑:“姐姐喜欢我给你送的向日葵吗?”
  “喜欢。”哪怕她根本不曾见过。陈氏不喜陆玥与她来往,她亦因此避着陆玥,姐妹俩可谓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一盆向日葵,只怕陆玥才撒开手,便被陈氏的眼线搬走了。
  ——
  等陆玥睡下,郑妤才悄悄离开芥园,返回铅华苑。
  夜深雪重,脚下发出细碎声响,如同柴火焚烧发出毕剥声。火星飞进窗户,先她一步点亮灯烛,映出那人的身影。
  门开,李致站在门后,睁着一双迷离的凤眼望着她。他浅笑道:“我还以为你今夜要宿在芥园,不回来了。”
  郑妤这才发现,厚重貂裘下,他穿的是单薄里衣。
  冻红的鼻子忽地一酸,她快步跑向李致。北风吹来,面部寒凉,涌出的热泪转瞬之间凝结成了霜。
  风灌满狐裘,周身热气散尽,她浑身发抖,双腿打颤,急切扑进温暖怀抱中。
  一朵雪莲花揣进怀里,李致失笑抱紧,轻轻拂去她头顶的雪碎。
  雪莲落入汤池,除去寒气,辗转钻回李致怀中。他抚摸潮润的脸颊,半开玩笑问:“方才因何落泪,怪我没等你回来?”
  “天寒地冻,你睡下了还爬起来迎我,我一时没忍住,就……哭了。”郑妤大方承认。
  “那我下次不出去接你了,免得害你哭红眼。”
  郑妤不置可否,反正他说一套做一套,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他定会起来点灯开门。
  两人都不说话,帐中唯余心跳声和呼吸声。他们仍像从前一样躺着,他从后拥住她,双手环在她腰上,下巴抵在头顶,几乎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前胸贴后背,是依赖,是信任。
  “阿延。”
  “嗯。”
  “我一直避着你,你还夜夜来陪我,不难受吗?”
  回京第一夜,她敷衍搪塞,第二夜,她借月事推脱,后来,他再没问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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