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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别胡说!我爹娘都好好的,你实在太过分了!”
  她气得发抖,他嘲得更狠:“不然呢,不是要死了,谁会这么狠心?”
  巧善难受,咬着下唇瞪他,见他不肯认错,不得已反击:“你不是也被父母卖了吗?”
  “没错,所以他们早就死了。”
  啊?
  巧善不知所措,他浑不在意,撇嘴道:“卖儿卖女的不知道有多少,像你爹娘这样狠的……啧啧……头一回见。”
  既然卖儿女的人多,那怎么就她爹娘是独一份的狠了?
  她不信爹娘真的舍弃了她,应当是被常满蒙蔽了。就算真是爹娘卖了她,那一定有万不得已的缘由。
  她扭开脸,含含糊糊替他们开脱:“他们没有丢下我不管,我们那,离这很远,可我娘说她不怕累,年关一到就来看我。”
  “远?”他嗤笑,面朝装炭灰的畚箕,用力一“呸”,吐掉刚从牙缝里推出来的残渣,回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十七八里,随便就是一来回,要真惦记你,何必等年关。”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是水丰乡黄肚里人,我们那鲤鱼生得好,黄肚的多,年年能打许多,娘说到时会带着炸透的鱼来看我。”
  他收敛神色,问她:“谁告诉你离得远?你到底长没长脑子,怎么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没有随便信,来的时候走了七天,不不不,走了六天,后来坐牛车驴车……翻了很多山……”她越说越小声,哑了一会,可怜巴巴地问他,“真的很近吗?你去没去过,会不会是同名不同地?”
  知道她这趟是死路一条,特意绕道,是连魂魄都要糊弄,不让它找回去。
  他缓缓摇头,难得发善心,没骂出那个蠢字。
  她呆呆地望着他,眼里的期盼渐渐褪去。
  有些事,不能往细里想,一撕开口子,什么都藏不住。
  阿保常跟着他爹出去卖鲤鱼,早上打了鱼,摇船出去,常常过午就回来了。
  嫂子婶子们一起去赶集,回来能赶上做午饭。
  黄肚里,倚河而生,真不算穷乡僻壤。
  这家伙看起来伤心到要散架了,家禾好心劝一句:“难过什么?他们不要你,你也不要他们就是。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
  他不会懂的。
  她垂头,慢慢地退到墙边,靠着墙,依然不肯抬头,喃喃不止。
  他听不清,有些不耐烦,打算走了,手摸到了窗,不知怎么地,使不上劲,缩回来,朝她走过去,决定让她死个明白。
  “打从春半(二月)起,这家就在买人,不看人才品貌,专挑八字。你的八字,正合了老太太的意。她嘴馋,吃不了修行的苦,又想长生不老,只能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借借寿。”
  巧善想到了故事里吃人的老妖婆,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北院住着那位炎半仙,什么时候有人要带你去见他,你就知道了……”
  莫不是要吸她的血?
  “等等,那八字不对,我十岁了。”
  他停嘴等着,她把出门之后的大事,全说给他听。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扬着眉说:“这是有人想要她早死,暗地里捣鬼呢。敢动这手脚,颇有些能耐,依我看,有这位在,你死不了,那就好好活着,接着弄钱。后天晚上还有钱来,我出不去,你想办法弄几只甘薯。他厌烦吃点心,指定不想吃团圆饼。你用甘薯做个样子,不要掺糖,蜜也不行。还有,我操这么多心,多占一份不过分吧?往后四六,你四我六。”
  “四六?差两份……”眼看他又要变脸,她赶紧闭嘴点头。
  他决定给点甜头,悉心教导她:“合仙酒楼早前是黄香夫家的,上百年的产业,没有本事可撑不起,坏在人丁不旺。男人都死得早,手艺传到她手里了,两个儿子也是个病秧子,大的去了庙里,小的七八岁了,还不能下地,她是不得已才进来干这个。我估摸着她相中了你身边那丫头,想讨回去做媳妇,因此用心栽培。你跟着学,错不了。那位不必你操心,一家子,没一个是好惹的。你跟她说几句体己话,表表忠心,甭管这话对她有没有用,横竖对你有用。”
  他说完就走了。
  她不可能不操心,忐忑一晚,一早就悄悄地说了。
  谁知小英满不在乎,笑道:“你别担心,我早就知道,一家人商量过,不要紧。一则黄长生身子破败,好不了,指不定哪年就没了。二则这事又没摊开来说,我认的是干娘,又不是婆婆。要撒手的时候,想走就走了,你放心,她一个外边来的,不敢得罪我们家。”
  果然不必她操心。
  她操的是空心,小英却很高兴,知道她这是真心在为自己着想,贴着她耳朵说悄悄话:“要不了三年,我们就回京城去了。我们王家的根基在那,二三十个,哪房都有,走哪都有人庇护。你不要怕,你是我妹妹,跟我是一样的。”
  这戳到了巧善的伤心处,早前她都在心里说:小英啊,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去京城,我要早点赎身回家。现下她脑袋空空,那六天山路,是娘陪她走的,倘若娘心里坦荡,犯不着闹这一出。怕是愧疚卖了她,想多陪陪,才故意绕那一大圈。
  她要是凭双手挣到钱赎了身,能回家吗?
  她不知道出路在哪,恍恍惚惚答:“好,谢谢,我……你是我姐姐,对吗?”
  “对!”
  茴茴蒜微毒,炸熟之后要浸泡许久。小英丢下它不管,又叽叽喳喳说起别的,她懂的东西比一般的大人还要多,巧善羡慕又钦佩,认真听着。
  刀扎在心口上,低头看得见,却仍旧想着只要不拔,或许就不会怎样。
  天渐渐凉了,钱慢慢地攒起来,那个说往后彼此照应的“姨妈”不见踪影,“你二哥会想办法捎”的信,也没有来。
  她有时盯着案板发呆,有时盯着炉膛发呆,有时坐在台矶上望着天发呆……
  小英来上工,见她这样,柔声劝道:“居士修行,闭关是免不了的事,你先好好练着,正月里她指定会出来,到那时,我们去给她磕头,让她高兴高兴。”
  误会了也好。
  巧善挤出一个笑,乖顺地点头。
  两人一起筛麦粉,艳红从外边跑进来,脸色惨白,蹲到她们面前,含着泪说:“京里来人,说皇上已下旨,芸姑娘家的事定了:他爹判了斩监候,家产抄没,家人流放……咱们家五老爷求情,也吃了挂落。”
  皇上就是天,天变了,那是天大的事。
  巧善被惊得不知所措,小英稳如泰山,安慰她俩:“上头还有几重主子,斩不到我们头上。外边的事,自有爷们周旋,我们管不上,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
  “可可……可芸姑娘是好人,我才听她们说,这就要把她送走了。明少爷跪在那求情,老爷不肯见,叫人告诉他四个字:修身养德。”
  周家风光的时候,芸姑娘出手阔绰,一高兴就放赏,每月少说有四五回,灶房的人沾了不少光。阖府上下,没有不夸的。明少爷对芸姑娘上心,两家这么好,这婚事指定能成。艳红年纪不小了,上边还有几座大山压着,在八珍房出不了头。爹娘四处打点,眼看过了年就能把她弄去那边,哪知这就垮塌了。
  她哭的既是芸姑娘,也是她自己。
  小英心里有数,朝巧善使了个眼色,随口糊弄几句,把人哄开了。
  艳红一走,小英又教巧善:“惊动了皇上,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罪臣之后,谁沾谁倒霉,你不要跟着犯糊涂,她们家的事不能管,闲话也不要说。五老爷这个太常博士,十分不起眼,跑去掺和贪污大案,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被人诟病府里无情无义。凡事不要只看眼前,多想一步,想不到就先装糊涂,回头跟我商量。”
  这是真心为她好。
  巧善点头,脆声应下。
  爹娘早就说了炎半仙的事,小英心疼又愧疚,知道她心思浅容易被人欺负,有空就教她一些门道,干娘偷偷教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回头必定悄悄告诉她。
  巧善和那些调教丫头归在一类,没有月钱,也没有工钱,但别的没被亏待。除了管吃住,府里还给她们配了夹衣夹裤布鞋。入冬之后,又发了两件袄、一卷棉布和两斤棉花,留给个人做里衣、裤子或鞋。
  灶房要留灯,还有炉子,暖和又有光亮,正是做活的好地方。艳红、秀珠、梅珍三人有时会特意留一留,赶下钥前再走。
  这不妨碍巧善半夜发财,热热闹闹的更有意思,她把小英的针线也揽了。
  干活的人,袄裤不能太厚,棉花还有剩,够铺出一大块薄棉片,巧善想给她裁一件坎肩,像七小姐房里的几位姐姐那样,在腰身掐一掐,罩在袄子上,冬日也能窈窕。
  凡事先跟小英商量。
  她没急着动工,回头做自己的裤子。外头梆鼓响了,她抓紧收完最后一道边,将躺椅往后搬一搬,估摸着不会引火,再盖上袄子,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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