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催道:“夜深了,睡你的去。你放心,我会烧火。”
她乖乖地躺下,但是睡不着,闭着眼问:“你是不是在别人家待过?”
半大的农家小子,赵家应该看不上。他有见识有才智,还有功夫,处处透露着不凡。
他默了一会才答:“京城廖家,你可能没听过,不要紧,早没了。武官,一门七将,还有未长成的五名男丁,斩立决,女眷贬为官奴。”
其实是妓,官奴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去哪家都要受尽凌辱。
没必要说出来吓着她。
那些人和事,离得太远了。
“那你们呢?”
“家产抄没,我们这些奴才,呵,跟那些陈设玩器挤一块,摊开摆在台上随意叫个价,任人挑选,三五日就卖完了。赵家的亲戚买了我,昽少爷看我擅捶丸,就把我要了过来,想着秋赛能风光一把。可惜他爹不争气,死得早了点。”
她听得心惊,坐了起来,伸着脖子小声问:“是谋反吗,你们没挨打受刑吧?我听人说,只要进了牢里,性命就难保。打板子都算好的,还要拔指甲盖呢。”
十指连心。六岁那年,大姐被送去了河对岸做养媳,灶上的活就该她了。人太矮,要踩着凳子,不好用力,菜刀太大拿不稳,一心急就切在了指头上,连肉带甲去了一小块,疼得眼泪止不住。
记忆犹在,她说着说着就慌了,挨个摸摸指甲,确保它们都还在。
“有些事,说不清楚。你安心睡觉,明儿才能唱好梅花魂,让他们去找她。”
“嗯。梅花魂我会唱,小英教过我,她说京里的老国公喜爱这首词,府里的人都得会。”她躺回去,闷声问,“我还能再哭一会吗?”
“哭什么哭!”
他一凶,她憋得喘息都乱了。他深吸气,怕她疯掉,只得再透一点口风:“我托了人捎香烛纸钱,还有那白糖糕,明早会带进来。正好是头七,夜里再带你去祭拜。”
“嗯……你费心了,多谢。”她很是动容,翻向火光这一侧,真挚地说,“家禾,幸亏有你在。我糊里糊涂,又常意气用事,做事心里总没底。我知道这样不好,以后我改。”
“睡吧。”
“往后你就在这睡吧?这里有火,不怕冷,我俩做个伴……一会你叫醒我,我们换一换,我不挑地,趴着也能睡……”
做伴都来了,要是被外人听见,会怎么想她?
越教越不防,头疼。
他深吸气,还是忍不下去,低吼:“睡你的,少啰嗦。”
“哦。”
她含糊念着那句“多看多问多思多辨”,渐渐地没了声。
他等了会才回头看她。
人已经睡了,缩成一团也不过山羊大。
唉!
意气用事不好,也好,他以为自己冷了心肠,再不会和谁交付心事,原先只想着如何利用这家伙行点便利,如今不得不承认,他也被她拿捏了一两成。
她这些日子都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大伙知道她这是姐妹情深,挂念着生死未卜的小英。人老实惯了,偶尔撒个谎,没人起疑,走得近的几个顺口安慰了她两句。
巧善不需要安慰,她需要一个确信,心不在焉地做活,一直熬到夜里才听到消息:说是小英贪玩去摘梅花,天黑踩空,不慎掉进了井里。泡了这么些天,样子不好看,因此尸首一捞上来,就地封的棺。出了这样的事,园子上了锁,不许人走动,等化了冻,做场法事才能了。
巧善急得掉眼泪。
这是什么鬼话?小英喜欢的是海棠,不是梅花,就算一时兴起想折一枝带回去插瓶,白日里有的是空闲,为何非要天黑才去?园子里那么多梅树,为何非要挑井边那一棵?况且巧善确信根本不是园子里那口井,否则早被发现了。
众人唏嘘几句,转头说起了要上门来做客的亲戚,仿佛小英只是一阵风,刮过就忘了。
徒留她一个人难受。
他等三更梆鼓响过才来,她想要告诉他,才起个头就被拦了。
“不必说了。”
也对,小英说过:虫子死了就死了,掉了就掉了。
她难过不已,仰着头不让眼泪往下掉,凄凄惨惨问他:“等我们死了,也会无人过问吧?”
他没答这话,冷声说:“哭没什么用,只会消磨你的斗志。王巧善,你该长大了。”
她缓缓放平下巴,无措地看着他。
“在这吃人的地方,你得自己强起来,光指望别人庇护,是靠不住的。要还是这样只知道哭,趁早投井,少受些屈辱。”
忠言逆耳。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难过就是难过,它不会因为要懂事就自觉退去。
她艰难地点头,抬起袖子横扫脸颊,手腕将左鬓的碎发带到了脸中,她抬起左手扒开,再次点头。
他缓了脸色,小声提醒她:“原本甘旨房守夜的人是个醉酒婆子,日日贪杯,一下工就倒头睡。听说年后要换人了,还有,外院那边买了十七人在调教,七八岁的占了一半,只怕这里也要塞人。你的小英没了,眼下她们会看在王家人面上,暂且照看你三分,再过三五月,情分淡了,你还能指望谁去?”
她再点头。
他接着说:“世事难料,要是这里边来的人多,我出进未必方便。你放心,那银子,我会想法子挣了还你。”
她咬着嘴狂摇头:她不在意那个钱,她只差一点就攒够二十两了。
他松一口气,不吓她了,安抚道:“暂且无妨,就算往后再也做不成这事,挣钱的门道多着呢。此路不通,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好,我都听你的。我们是一条藤上的虫,有叶子,我们一块吃叶子,有果子,就一块吃果子。”
什么叶啊果的,乱七八糟!
他将带来的包袱打开,里边是香烛纸钱点心,还有一小卷布,两块硝好的皮子。
“出了年节,拿这些东西去找你的姐姐们,问她们带子
月事带
怎么做,怎么用。别问我!”
“哦。”
他怕她多问,急着催:“走走走。”
“好。”
她自觉含上一口水,呜呜:可以走了。
冤没了,圈也没了,整个小院的雪都被铲了个干净。槐树上扎着许多随风飘扬的黄幡,井沿贴着符纸,井上压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地上有烧过纸钱的痕迹和散落的石灰粉
给泡过尸体的井消毒
。
谎言不攻自破。
他不信邪,不怕恶鬼,她信小英,不怕对方有恶意,两人坦坦荡荡而来,小心翼翼行事。要点香烛烧纸钱,有火光有烟气,容易被墙外的人发现,用上顺手带来的两只竹筛当罩子,支起一截,将亮光和烟灰都往下扣。
她不懂悼念,像上次那样,千言万语,都在磕头里。
他只有一句话:“你要是真的有灵,尽一分力保她平安吧。”
“眼泪好像少了些。”
他哼笑,自行舀了热水拎到柴房去擦身子,洗了脚,套上新袜子,舒舒服服来烤火。
洗过的袜子不用特意拿起来烘烤,搭在大柴火的把上,没一会就烤干了。
他起身,说:“我走了。”
“不要走。你睡椅子,我睡凳子,我都想好了,两把春凳接一块,正好够我躺,宽宽大大,比你更舒服呢。”
“你是女孩,到了这岁数,该有分寸了。不要和男子独处,尤其是夜里,传出去,你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不传出去不就好了?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名声再好,也不会让我多风光。我只想自在点,你就留在这吧,你暖和我安心,你好我也好。”
他本想反驳,可难得她能说出这样一番硬气的话,他怕抹杀了她的上进,点头同意。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将头发解了,摸着发尾和他说黄肚里的旧事,还有小英和她提过的一些京城事。
“京城真有十个这么大吗?”
“百倍。”
“哇……”她感慨完,又落寞地说,“将来你要走了,记得告诉我落脚点,我给你写信。”
“说那么多做什么,早着呢。”
说早也不早,才相伴几日,他就被老爷派了出去。走之前,他借讨干粮的机会告诉了她,她多煮了几枚鸡蛋塞在里边。她知道青天白日瞒不过去,交钱的时候说是上回去见老爷时得了他照护,要报恩。
这没什么要紧的,老爷身边的人,比她们要高一等,该讨好。黄嫂子做主,将这鸡蛋划在老爷的账里,没收她的钱。
散工的时候,黄嫂子特地留了一会,交给她一样东西:那件缠枝海棠坎肩。
“你这个梦做得有功,她娘说留给你穿,权当做个念想。”她叹一声,怕她忌讳,又劝,“正好她姐姐为她裁了过年穿的新衣裳,有装裹
入殓的新衣服
,用不上它,你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