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挨打是小事,这个罪名一落地,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冷静,冷静!
家安扣住他胳膊,转身时松开一瞬,再次用力扣紧,力道落在五个指头上。
五,是赵昽,还是赵苓?
据他所知,这两人都没有这样谋划的本事,可是,他只能知道他看得到的东西,就像他在赵昽身边待了小半年,竟然不知道他是个好欺凌幼女的龌龊邪佞。
这封信能要去赵苓半条命,他没必要挖坑埋自己,那只能是赵昽。
赵昽,赵昽,没错,屋里那个蠢货把这畜生当命根子疼,担心这块心肝肉将来撑不起二房的家业 ,事无钜细,什么都教。早晚都要叫来问问,什么都交代,唯恐漏了哪。因此赵昽知道赵苓的事,知道与赵大人的往来明细。这两人情同父子,手把手教写字,赵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仿出这封信。
他用外边的人弄赵昽,赵昽居然知道是他出的手,装病藏在暗处,射出这致命一箭。
先前……是了,那畜生在船上没得逞,一是她警惕,二是他嘱咐手下跟紧了,三是他伺机故意将人带离。
赵昽藏得无声无息,人就不蠢,只要回头一琢磨,就能猜透其中关节。
他娘的,百密一疏,他也被赵昽那窝囊相给骗过去了。这阵子又忙又乱,他目空一切,失了稳重,急功近利,只盯着远处,一脚踩塌了。
赵蒲
大老爷,赵香蒲也是他。
护短,偏信偏听,为了这个混蛋,跟大太太吵了几年,怪不得方才听不进,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失了先机,眼下他嚷再多也无用,赵蒲只当他是狗急跳墙,胡乱攀扯,只会更恨他。
阙七的尸首弃在城外野竹林里,身下压着赵昽的革带残片,到时候一查,就能摸到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赵昽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惜这步棋,此时也不能走,只会适得其反,为自己再添一道构陷的罪名。
一股悲凉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殚精竭虑,为这个人赴汤蹈火,最后竟然是死在他手里。他骗了冯稼,若不是担心这人接连受挫,遭不住,他会不管不顾弄死那玩意,不留后患。
巧善说得对,他们的事,就该由着他们去办。就该让这个名士蠢死,被这些好家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熬成一锅浓汤。榆木疙瘩,只有到了冤死那一刻,赵蒲才会知好知歹。
留在闲野居的人,他全摸透了,他们只会些唬人的拳脚,要挣脱不难,可是逃出这一会,前功尽弃。有《逃人法》在,不单是他,所有牵连到的人都要依法严办,没准会扯出她,那是下下之策。
他赵家禾聪明一世,只糊涂了这一时,要认命吗?
不可能!
新任家明在搬行刑凳,不时往他这瞟,目露不忍,险些绊倒自己。
他是因为这双眼睛像她才挑了这笨小子。她曾睁着这样的眼,追着他问:“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他记住了!
太太为他的事跟老爷吵,不是小气,必定有个缘故。
能让大太太不顾夫妻之情吵上几年的事,绝不是小事。
他猛然惊醒:那些混账事,她也知情,因此天长日久地厌恶,一刻也不能容忍!
他转头看向家安,无声提醒:大太太。
家安眨眼,垂眸接着捆绳索。
第37章 寒灰
江清院在闲野居北面,中间还隔了一座院子,家安恨不能飞过去,但他这会不能随意走动。
一声又一声的啪,全打在了他心上。他被那些人为难戏弄,是禾爷想办法解围,也是禾爷的点拨,让他能挺直腰杆。人要知恩图报,他好几次想跪下来求情,但禾爷早就教过,不能这样做。
他们一求情,老爷只会更恼,认定他们合起伙来瞒他。
打得多了,老爷看烦了,伸手将窗合上。
打板子的两人对视过,一块装起了样子,听着有声,实则没用多大劲。家安朝他们打手势,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塞银钱请婆子通融,进去通报。
婆子点头,但不肯要这钱,小声告诉他:禾爷的事,她也知道了。八珍房的巧善姑娘跪在院子里,太太还没见,他这里要再等一等。
家安大惊失色——她怎么来了?
现下更不能等了。
家安跪下求情,婆子念着船上的恩,愿意担待,擅自领着他进去。
院子两边有树上融下来的雪水,青石路还算干净,但上边没跪人。
家安心慌,加快步子,跪在正房外的台矶上,扬声道:“太太,小的家安,有事求见。今早五爷过来,到老爷跟前待了一会。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老爷大怒,要打死家禾。小的不明内里,不知道要怎么劝,想求太太过去看看。老爷正伤怀,大夫叮嘱要静养,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里边没人出来,他磕一响头,又喊:“小的冒撞,失礼擅闯,求太太责罚。”
翠珍从屋里出来,撇嘴道:“太太叫你先回去,她这就来。”
“是!”
大太太没露面,家安没法求个确信,只能快跑回去,硬着头皮 “假传圣旨”。
雀儿奉命去送莲子汤,远远地听见大老爷怒骂禾爷,回来就告诉了师傅。梅珍一听就急了,转头找巧善商量。
大老爷温文尔雅,少见发怒。家禾精明能干,几乎不出错。
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巧善不安,丢下活计跑去闲野居附近的夹道上等着。
去祠堂取杖棍的是家岁,远远地朝她摇头,脸色十分难看。
坏了!
真是要命的大事。
巧善是外来人,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因此板子刚开打,她就到了这院里。
大太太摸着手里的戒指,望向远处的窗,面色灰白,怅然道:“原来过去这么久了……鸿音
三太太,居士,死那天送了戒指给巧善。
还说了什么?”
鸿音是谁?
巧善没有问出口,她很快便想到了答案,强压悲怆,认真答:“居士说她想问一句:这里埋不住的魂,还要有多少?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居士不肯说,叫我务必记住:万一有事,就把这个送来。太太,您发发慈悲,救救家禾吧。他吃了很多苦才走到今日,人总有疏忽的时候,他全心全意为老爷着想,出了错,是该罚,但罪不至死啊。”
这些话,方才就说过。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她三魂丢了俩,脑子滚烫,怎么都冷静不下来。
大太太起身,将戒指丢在香炉旁,不再看第二眼。
不管用吗?
巧善心碎,又跪下了。
其实她还有话要说:在八珍房做活这阵,明少爷房里的饭食,她都看在眼里。从前一次都不要的如意节节高
笋,明少爷身体不好,脾虚湿困,不宜吃笋。
和拌石花菜,如今常吃。芸姑娘在这里借住的时候,最爱这两道。年前她来这院子里做活,看到廊下挂的全是八仙走马灯,当时就想起了这位周家小姐,因为艳红曾念叨过:芸姑娘不爱花灯宫灯,独爱这一种。
女大十八变,满月脸瘦成了鹅子脸,秋月眉描成了远山眉,涂了口脂,唇也变了,模样不太像从前,但芯子没变。因为明少爷钟情芸姑娘,这个罪臣之后离开几年,摇身一变,成了刘判官家的四小姐,嫁了回来。
他给的册子上有写:知道太多,是好事,也是坏事。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要拿着把柄去要挟地位比你高的人,那是自寻死路。
大太太冒险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是出自一片慈母心。巧善的良心不许她拿这个发现来要挟大太太,他的教导也在提醒她:不要莽莽撞撞去做撩虎须的蠢事。
她知道他们夫妻才和好,不该再起争执,可她没有别的人可以求了,只能过来为难。她相信大太太是个疾恶好善的人,不会坐视不理,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说话间,门外多了个家安。大太太听到那个五字,身形一晃,扶着多宝阁,又问她一次:“你在三太太那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巧善摇头。
大太太厉声追问:“五少爷去找过你?赵家禾又看见了什么?还有谁知道这些事?”
那些怀疑无凭无据,不能说,说了死得更快!
事关赵家的名声,不容有失!大太太见她避而不答,又意有所指地说:“别人都没来,只有你来了!”
这话里还藏着别的话,不能再耽搁了。巧善再摇头,飞快地答:“入府那年,我什么都不懂,老爷叫我过去问话,我怕得不得了,是他可怜我,帮着我。我一直记在心里,可惜无处回报。今年……去年在船上又多亏他照应,我见他会办事,厚颜赖上去,认了义兄。我笨头笨脑,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只有这一回能为他做点什么。太太,您行行好……”
“起来吧。”太太长叹,冷声说,“这样的事,你来掺和什么?念在你年纪小不懂事,这就罢了,早些回去,不要在这里扰人清静。方才这些话,不要跟任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