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张御拱手道:“按照都护府六十年前定下的文约,只要是腾海海域,都应该算在诸岛辖界之下,请赵主事将两成代我转交给诸岛君长。”
  赵相乘略略思索,道:“我知道张少郎的顾虑,也好,那我就代各位君长受领了,如果张少郎不方便,你那五成我也可以给你代为处理,到时具体如何结算我们再作商议,你看怎么样?”
  张御也不客气:“那就一并有劳了。”他现在并没有渠道处理这头夭螈,还会平白引来觊觎,交给赵相乘是最为稳妥的。
  两人交流完这件事,就来到了棘心号采光最为充足的上层楼舱内。
  张御在外隔间解下斗蓬,就有侍女端上一只铜盆,再有一人拿着长嘴壶过来给他注水净手,用手帕擦拭干净后,才转过屏风,到了里间。
  这里主客之席已是摆好,餐案上铺着红绸,上面摆放着光泽润润的白玉盘盏,洗净的牙箸、匕勺、小碟;席后各有一个青色的竹木架,挂着擦拭用的汗巾布帕,案叫位置还有一个高腰瓷盂。
  这时有随从上来一揖,头压的很低:“客人,宴不见兵,还请解剑。”
  赵相乘就一挥手,“今天是我宴请张少郎,又在船上,就用不着那些俗套的礼数了。”他转回身来作势一请,道:“张少郎,还请入座,出来匆忙,置备简陋,莫要见怪。”
  张御客套一句,就随他入了席。
  这个时候,骸骨岛礁之上。一群人正围着夭螈的尸体指指点点,这里距离首府只有一天路程,他们也就省却了分割的步骤,准备挂上钩索,将这头巨怪直接拖回去。
  乔盏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堆人正在忙碌,他对着一个青衣老者道:“王检敛,怎么样了?查出这头怪物的死因了么?”
  王检敛瘦小精悍,双眼有神,他现在显得异常亢奋,拉住乔盏道:“队率,来,你来看这里。”
  他用手对着夭螈的头部比划了一下,“剑是从这里斜刺进去的,从中间精准无比的将大脑剖成了两半,除此外并无别的伤口,可以说是一剑毙命,出手的人肯定十分了解夭螈的身躯构造,而且那把剑一定很特别,不然切不开那层灵性表层。”
  乔盏暗暗心惊,这夭螈体长至少超过十丈,面对这么大灵性生物,就算是他拿着这种利器,在没有辅助的情况下,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做到这一点。
  他很肯定张御没有超过常人的极限,以人类之身斩杀灵性生物,而且还没有动用枪炮,这算是开了先例了吧?
  这一刻,他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随即他想到,自己要是能把张御拉入神尉军,那功劳不也能算是神尉军的了?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大动,只是操作上有些困难,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他摸着下巴的胡茬琢磨了一下,心中就有了一个主意。
  棘心号楼台客舱内,役从先是端上了一道点心,待摆上案后,低着头,躬着身退了下去。
  张御目光落去,见面前的黑釉碗底之中,一只只白面小团在里汤水里轻轻滚动着,看着分外玉雪可人。他用匕勺舀起,尝了一口,霎时清香满颊,那软糯之中还带有一丝微甜。
  赵相乘笑道:“这是香玉丸,香岛上有名的点心,可合张少郎的口味么?”
  张御放下匕勺,道:“甚好。”
  待两人把点心吃完,漱口过后,侍从上来撤下,这才把一道道正菜奉上。
  赵相乘道了一声请,两人才各自举箸用食,席间无语。
  待到进食完毕,主客两人各自去隔间梳洗,再度回到席中后,案上已是端上了一碟碟小巧蔬果,还有一杯芳香沁鼻的消食茶。
  赵相乘捧茶小抿一口,随后放下,坐正身躯道:“张少郎,不知你对我们安巡会了解多少?”
  张御道:“有过些许听闻。”
  他跟随老师游历的时候,曾见过安巡会的成员,这是海上诸岛的私立武装。这个组织尽管不是都护府治下的衙署,背后却涉及到了一个庞大的利益结合体,里面还涉及到了外岛与都护府的博弈。
  赵相乘试着道:“不知张少郎可有兴趣加入巡安会?我可做你的引荐人。”
  张御婉拒道:“多谢赵主事,我到首府只为进学,暂无其他想法。”
  赵相乘略觉惋惜,道:“既然张少郎不愿,我也不勉强你。只是少郎你可知道,你单独杀掉了一头夭螈,这不是什么小事,要是有人帮你运作,送入功名册录里,那么你就能评功为‘士’。”
  张御对东廷都护府的律法和爵禄是十分清楚的。
  “士”是民爵的第一级,成为了士,就不再是单纯的民了,而是有了参议谏言,入府为吏的权利。
  可实际上这并不容易做到。
  民爵的评功,一般由都护府核实之后授予。但要是被评之人自身没有足够的资源和背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相反要是由地位较高的人来举荐,那就有较大概率通过。
  他道:“此事不易为。”
  “是不易为。”赵相乘承认这一点,他露出几分诚挚之色,“张少郎,你之前所为我很是钦佩,试问你这样的君子不为‘士’,又有谁人可为‘士’呢?我为会你运作这件事,只是你需耐心等待。要举一个‘士’并不是简单的事,今年的士议,我们并没有做好准备。”
  张御这次没有回绝,点头道:“那就多谢主事了。”
  要是有士的身份,很多事来做起来方便,包括许多平民不能去的地方他都能去了,还能查阅到很多不公开的典籍文档。
  这一场宴席过后,宾主尽欢。
  张御借口疲累,就先去了客舱休息。
  赵相乘感叹一声,道:“可惜了,他要是能入我安巡会该多好。”
  明乙道:“主事好像很看重这位张少郎?”
  赵相乘眼望窗外辽阔碧海,道:“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他么?不是因为他救了大福号全船人的性命,也不是因为他杀死了那头夭螈,而是像他这样英才,才是天夏的基石,天夏正是由无数这样的年轻人支撑起来的。“
  明乙道:“可现在只有都护府啊。”
  赵相乘坚定言道:“是的,现在只有都护府,可是浊潮将退,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天夏的光芒又会再度照耀到安山之巅的。”
  ……
  ……
  第六章 日月转则瑞光出
  张御来到棘心号的客舱中,发现自己落在大福号上的行礼都被摆在了这里,外面还套了一层布罩,保管的很是妥帖。
  他检查了一下,并未缺少什么,也没有被人翻动的迹象。其实这里面除了几本他以前描摹下来的异怪图本,也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待重新收拾好后,他不由想起了宴席上赵相乘方才对自己的招揽。
  平心而论,进入安巡会也有不少好处,可过早的打上一方标签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到首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学习新法,同时寻找到更多补充神元的物品,暂时还并不想卷入腾海诸岛与首府之间的权利斗争中。
  当然他也清楚有些事情实际是避不开的,可只有先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保证自己不被人轻易摆弄。
  来到案后坐下,他把夏剑从剑鞘中拔出,看着泛着荧荧玉色的剑身,从行礼中翻出一块细绒,仔细擦拭起来。
  这把剑是法器,在杀敌之后,不沾血,不染尘,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进行专门的清理,他这种举动其实一种与剑器沟通的方式。
  与夭螈一战后,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所升华,人与剑之间也有了一种微妙的牵连。此刻尝试着呼吸几次,就感觉这把剑仿若有生命一般,伴随着他的气息一同保持一种着奇妙的律动,似乎由着他的意念推动,就会脱手飞去。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不过按照他老师的说法,等到人与剑完全契合的时候,就会有种种神妙出现,譬如剑身之上浮现剑名,剑刃变得更为锐利,甚至飞腾纵空等等。
  只是他觉得未必会有这么一天,因为这把剑毕竟不是自己亲手祭炼的,在心理上终究是存在那么一点隔阂的,不过现阶段还不需要考虑这些。
  而此刻外间,直到过了日中,这回来援之人才处理好了夭螈的尸体,便就准备启程返航了。只在这时,明乙却来客舱中找到张御,道:“张少郎,神尉军方才有人来此,说想要见你一面,不过被赵主事挡回去了,主事让与张少郎说一声,莫要怪他自作主张。”
  张御能看出赵主事是一番好意,道:“替我谢谢赵主事。”
  明乙露出笑容,道:“在下会把话带到的。”
  下来航程一路无事,到入夜后,有一名随从过来敲响了张御的舱门,说是赵相乘请他共进晚宴,他却是婉拒了,依旧是以随身携带的丹丸代替,而后则是以吐纳呼吸取代睡眠,安心在此休歇了一晚。
  到了天将破晓,张御忽然感觉到周围温度变得十分舒适,知道船只快要到首府瑞光了,于是起身洗漱,在间舱里用过精致的早点,就来到了楼台甲板上,眺望远方。
  站在船头,他已能清楚望到陆地的轮廓和那地平线上向着南北两端绵延出去的安山山脉。东廷都护府首府瑞光就坐落在安山之西,旦河中游。
  据说天夏当年建立八百多个都护府,东廷都护府只是其中之一。
  而东廷也自有其特殊之处,这里是天夏疆土东域的最远端,是唯一一个驻扎这片未知大陆上的天夏都护府。
  随着棘心号向陆地方向靠近,笼罩在晨光中的瑞光城在他眼里也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坚城,面朝腾海,背后依托启山而建,最显眼的的内城位于一片高耸的台地上,望夏台、都护衙署、泰阳学宫、贤哲祠等等规制较高的建筑都在那里。
  而台地下方的建筑群则沿着高低起伏的地形铺开,最外沿扩张到海面上的是旦港,由于整个城址被夹在启山和海岸中间,所以大体呈现出一个南北走向的较为狭长的分布。
  东廷都护府约有人口三百多万,瑞光城就占据了三分之一。
  这里的天夏人大概有二十余万,剩下大多是安人、安人和天夏人的混血后裔,还有一些则是是土著邦国的归化蛮人。
  在启山背后,远处的安山山脉上,有一座高冷雪峰屹立在天穹之下,恍似天地之中嵌入的一个剪影,只看那孤高峻拔之姿,就让人为之屏息。
  在当地的土著语里,这座雪峰叫作“乞格里斯”,意即“孤独的天女神”。
  当年都护府的大军还没有踏上这片土地时,副都护杨恭在海上远远看见壮阔山势中挺立的这座孤拔高峰,就脱口说出了“与天同寿谁为友,横推万里第一峰”这句话。
  这是天夏人到来后,唯一没有改名的山峰,至今仍叫神女峰。在那里建有一处天夏烽火台,传闻在那里点起烽火后,连天夏本土都能望见。
  张御正在观望的时候,身后脚步声起,赵相乘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眼前的景物,他感慨道:“当年关征大都护到了这里后曾说‘日月经天,瑞光出焉’,首府瑞光也是由此得名。”
  张御道:“都护府偏远地界的民众都说这里福瑞之城,居此处者,贫者能得温饱,富者能享善终。”
  赵相乘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吧,对了,张少郎,你到了首府后,可有下榻的地方么?”
  张御道:“我之前从未来过首府,并没有熟悉的地方。”
  赵相乘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名帖,递给了他,道:“城南有一处安庐居,是我安巡会的产业,别的不说,安全当是无虞。你持我的名帖到那里,会有人好生招待你的。”
  张御接了过来,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赵相乘笑道:“小事。”
  三艘战船都是顺风满帆而行,速度极快,在看到瑞光城没多久,就进入了城外的旦港水域。
  港口里此刻停泊了百十艘大小船只,白帆成林,远远近近的人声与鸥鸟声不绝于耳。
  在内河航道没有开通之前,这里最早是都护府的军港,拥有七个码头,可容纳四十艘战船同时停泊,而现在从腾海诸岛和内陆河道运来的货物,如今大多数在这里汇聚。
  在挥动旗语后,棘心号被引向了其中一个码头。
  船员纷纷抛下钩索,由小船带上岸,上面自有人将之挂在绞盘上,然后在转动之下将战船缓缓拖入泊位之中。
  张御这时留意到,负责转动绞盘的人多是一些老者,个个两鬓斑白,光着粗壮的臂膀,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强壮身体,每个人的胡须都刮得很干净,目光也是格外有神。
  赵相乘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这些老人家都六十年前参加洪河隘口战斗的老卒了,现在还剩下一百五十三人,因为某些缘故,他们自愿到港口来做工,别看他们年纪大,可要是上了战场,列阵而战,年轻军卒也未必敌得过他们。”
  张御缓缓点头,六十年前的洪河隘口之战极为惨烈,可以说完全改变都护府之后的走向,这些老卒至少也有七十多岁了,不过天夏人的平均寿命在一百岁左右,要是年轻时打下的底子好,食物摄取又跟得上的话,这个年纪保持强壮的筋骨倒也不难。
  这时码头传来一阵阵喧哗声,却是那头拖进海港的巨大夭螈在这里引发了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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