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众人看到他们到来,也是纷纷看来,只是在见到张御的时候,不少人神情中都是现出惊叹之色。
门前一名助役主动迎上来,躬身一礼,侧身一引,道:“两位请这边走。”
张御前次是沿着中路坡道走入大堂的,这次却是从边门廊道而行,可走了没有几步,却有一个身着师教衣冠的四旬男子走了过来,拦在两人面前。
其人对张御一拱手,故意大声道:“这位就是张君子了吧,听闻你懂得不少安山附近土著部落语言,恰好我也是精研蛮语的,我有一个疑问,想向你请教一二。”
站在门口的众人顿时精神一振,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柳光一皱眉,现在这个场合,所有人都当以学宫中的学职来称呼对方,“君子”这个称呼明显是表达出并不认可张御的学问。
张御撇了其人一眼,淡声道:“今日请我到此的是裘学令,尊驾若要向我请教学问,还请先递名帖,按照学宫的规矩来,否则恕不奉陪。”说完,他一甩袖袍,就往里走去。
那个人被他言语气势所夺,一时说不出话来,等他过去后,终于回神过来,随后猛然涨红了脸,被气得留在原地直打哆嗦。
张御没有再去理会此人,他与柳光两人行到里间,正要进入大堂之时,有助役将柳光拦阻住,道:“柳师教,止步,若要旁观申问,还请到观台之上。”
柳光停下脚步,对张御道:“张辅教,来者不善,小心应变。”
张御对他一拱手。
柳光由侧廊往环形观台上走去,到了上面后,发现站在这里的人,有不少在语言方面有所建树的,只是其中有一人,他认出一位学宫高层身边的亲信。看来这次申问当真是颇受关注。
张御此刻已是来至环形大殿之下站定,他身形笔直,大袖垂落两侧,而此刻天光明亮,自穹顶琉璃透过,落在他衣冠之上,分外耀目,看去神秀飘逸,出尘若仙。
学宫中的确有不少人对张御这个依靠自荐进入学宫中的人不满,认为他肯定取了巧了,要不然年纪轻轻又何必用这个方法,而不是通过走正途考入进来呢?
不过大部分人平时既遇不到他,也并不与他打交道,所以也就是鄙夷腹诽几句,过后就不再多去多关心了。
可等到此刻当真正见到他时,却又感觉事实未必如此,说不定人是有苦衷的呢。
大堂朱台之上,这时有两个人走了过来,都穿着学令衣冠。走在外侧的是一个老者,里侧则是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男子。
张御抬首看了看,那个老者当就是裘学令了,此人保养得当,皱纹不多,头发略微花白,看去也就五六十岁,根本看不出已经九十之龄了。
当然,天夏人平均寿命就是一百二十岁,其人若是懂得养生,活到一百五十岁都是有可能的。
裘学令到了前方,先抬手与台上诸人见礼,随后道:“老朽听闻学宫新来了一名俊秀,是靠自荐入得学宫的,当时老朽十分惊讶,因为学宫有数十载未曾见得这等英才了吧?”
说到此处,他笑了笑,道:“后来又听说这位俊秀懂得不少安山土著的语言,老朽得知后,也是颇为高兴,老朽在此道上精研多载,自问也算有些说得过去的成就,颇想与这位后辈切磋一二,看看这位在学问之上,与老朽年轻时候又有哪些不同。”
此时,他才双眼一眯,缓缓看了下来,道:“这位就是自荐入得学宫的张辅教了吧?”
张御合手一揖,淡声道:“裘学令有礼。”
裘学令点点头,道:“张辅教,你或许已是知晓,学宫今次要老朽来对你进行申问,只在此之前,老朽有几句话问你,不介意吧?”
张御道:“不知什么话?”
裘学令慢悠悠道:“张辅教不必紧张,也就是一些前辈关心后辈的话,你如果有真才实学,那老朽也是替学宫感到高兴啊。”
柳光在旁听了这话,冷笑几声,这个裘学令,倚老卖老倒是真有一套。
张御看得出来,这位裘学令十分喜欢拿前辈的身份来压他,可其人越是这样,越是说明其底气不足,否则根本不必要如此做。
裘学令缓缓道:“我看过张辅教的口述经历,上面写你曾一个人去安山之东游历,途中着实遇到了不少危险,那时你好似只有十四岁吧?当真了不起,少年英雄,能人所不能。”
说到这里,他一阵感叹,“老朽年纪大了,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觉想起自家子女,嗯,对了,不知张辅教你当时出游时,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啊?”
柳光听到他问这看似不相干的话,先是一怔,随后暗骂一声老匹夫。
在学宫行走,名声还是很重要的。裘学令此刻这么问,分明就是暗指张御年纪轻轻,却不顾父母担心出外冒险,而且一去就是几年杳无音讯。这不管是不是奉行旧时传统的人,都会觉得他的行为不妥当,那无形中就会被人鄙夷排斥。
张御眸中有光泛动了一下,裘学令此举,是想先从道德上入手,对他进行一定的打压了。
既然对方有这个目的,那么他可以想象出来,不管下来他怎么回答,其人一定会果断结束这个话题,过后再设法对周围的人进行某种舆论误导。
他抬起头,直视上方,道:“此一问,不知学令是以什么身份问我?”
学令虽然比辅教、学正的学职来的高,可并没有上下级的关系,只有各堂主事对底下从事有管束权。像他这样的辅教,只需对学宫祭酒和学宫的规矩负责就好。
所以如果不是正经申问,他不想答,那大可不答。
我与你一样都是学宫的师长,我为什么远游,家中有什么人,与你何干?轮得到你来问我么?
裘学令眯眼看了看他,呵呵一笑,道:“看来张辅教是嫌我这老家伙啰嗦了,也罢,既然张辅教不愿回答,那就免了吧。”他对站在旁处的那一位中年学令道:“徐学令,不妨就开始申问吧。”
……
……
第三十二章 潜谋重重
徐姓学令一点头,自后方站了出来,环视一圈,肃声道:“今日申问,所有人不得笔录,不得见诸报端,若有违者,开职位除籍。”
众人都是抬手,肃然一礼,表示遵从。
中年学令就是来此做个见证的,所以说完后,就将位置重又让给了裘学令,自己退了下去。
裘学令走上前台,看着张御,嘴里便发出一阵了古怪的音节,在这环形大堂之下,显得很嘹亮,也很宏大。
很难想象他这瘦弱的身体里内能蹦出这么响的声音来,倒是令在场不少人刮目相看,看来其人并不像自己所描述的那般老朽。
柳光知道,在裘学令话出口的一瞬间,就已发出考校了。他看到有个站得近的师教互相交谈着,似在分析说得是裘学令说得到底哪种语言。
他心中不由一紧,若是连这些学识渊博的师教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语言的话,那张御能回答得上来么?
毕竟张御的年龄并不大,就算擅长某一部落的语言,却并不等于什么地方的语言都精通。
张御听到这句话,立时判断出来这是安山北面的一个偏僻小部落的语言。
他之所以知道,也是恰好与这个部落的土著接触过,但也仅限于能说两句罢了。
他看得很明白,裘学令在这些语言上钻研了几十年,积累非常深厚,自己是不可能比得上的。就算现在回答上来,其人也大可以再换了一种语言,总有可以让他接不上的时候,所以他干脆不应。
裘学令见他不说话,捋了捋胡须,又换了一个语言。
这次在场有人立刻分辨出来这是安山中游一个土著部落的语言,和安人勉强算得上是近亲,现在仍有几支生存在山岭深处,靠狩猎和皮毛贸易为生,因为与都护府交流频繁,如今懂得这个部落语言的人着实不少。
张御则是一脸平静站在那里,仍是没有开口。
接下来,裘学令又换了数种语言,每一种都不重复,不仅如此,他吐字清晰,说话时又富有节奏,明显能让人听出不同语言之间的变换。
在场之人不禁心生感慨,感觉他果然学识渊博,不愧土著语的大家,这在都护府中应该算是独一份了。
因为无论说什么,张御始终保持着沉默,裘学令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条斯理道:“张辅教,方才我问你这许多,你为什么不答?这这里面总该有一门语言你是懂得的吧?”
张御淡声道:“裘学令虽然问了这许多话,但与我所要教授的语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申问”是考校学宫师教或辅教原本所具备的学识,可你问的东西和我所掌握的东西根本不是一个东西,那我根本没必要来理你。
或许其他年轻辅教或师教站在这里时,会被裘学令所营造出来气氛所压倒,可他根本没这个心理负担,且相当理直气壮。
裘学令哦了一声,似是略带疑惑,随即露出一丝歉然之色,自嘲道:“这是老朽我考虑不周了,老了老了,张辅教,既然你懂得那坚爪部落的语言,那就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吧,”他仿佛很随意的问道:“在此部落中,他们天地人之间是如何沟通的呢?”
张御听到这句话,微微抬头,看了裘学令一眼,可对方神情看着很是自然,他思考了一下,而后对远处的助役示意自己需要纸笔。
待助役送来后,他提笔写了几行字,而后让人送了上去,并对台上道:“我的回答都在这里了。”
裘学令从助役手中拿过纸张,拿至面前看了看,当看到那上面一行文字的时候,他的眼瞳微不可察一缩,沉吟一下,动作利索的把纸条塞到袖子里,随后赞叹道:“张辅教果然学识不俗。”他看向那徐姓学令,道:“我看,今天的申问就到此为止吧。”
那位徐姓学令有些奇怪,道:“可以了么?”
裘学令很肯定道:“不必再问了,张辅教足可以胜任此职。”
“这样……”徐姓学令沉吟一下,他只是学宫派来做见证的,不管具体过程,既然裘学令这么说,再有什么事自然有其负责,与自己无关。
于是他走上前方,对着大堂下方道:“申问结束,张辅教,你通过了,可以回去了。”
环形堂上的众人都是一阵莫名其妙,弄不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都还没怎么开始吧?怎么已经结束了?
很多人不禁心下失望,感觉这次申问着实有些虎头蛇尾,
张御却似一点也不意外,合手一揖,袍袖摆动之间,就已是迈步走了出去。
裘学令这个时候则是微微抬眼,深深看了他一眼。
张御方才到了大堂门外,柳光就已是从里追了出来,他对方才发生的事也很是不解,道:“张辅教,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张御道:“我们换个地方谈。”
两人离了甄礼堂,走到学宫东侧一处僻静庭院内,这里有一大片草坪,几个古代残破的石墩零零落落的点缀在四周。
不过此间明显也是有人打理的,有些地方还稍微修缮了一下,使得有本该是荒败的景象反而有种残破的美感。
柳光这时忍不住问道:“张辅教,你那纸上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裘学令一看就让你过了?”
张御道:“其实很简单,我就是写了一段坚爪部落的文字而已。”
“就这样?”柳光感觉有些不可以思议,道:“他就这样让你过了?为什么?”
张御淡声道:“因为他看不懂。下来无论他问什么,我都会说已经写在那纸上了,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再问下去了。”
“是这样么?”
柳光感觉这里面的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不过这既然张衍这么说,申问又过去了,那他也不必再去追究了,他揉了揉眉心,道:“不管怎么样,总算甩掉这个麻烦了。”
张御摇头道:“恐怕还甩不掉。”
柳光一怔,道:“什么意思?”
张御看了看远处,转目望来,道:“柳师教,方才在堂上时,你觉得我与他之间,在土著部落语言上,谁更懂得多一些?”
柳光迟疑一下,道:“我觉得他好像更懂得更多一些。”
张御点头道:“这就是了,连你也这么觉得,那么那些前来观看申问的人应当也是这般想法了,假如裘学令向学宫提出,想要参与到这次与坚爪部落的交流事宜中,你觉得学宫上层会怎么想?”
柳光这时忽然想起来,今天有一位学宫上层的心腹也在堂上。
张御很确定的说道:“所以裘学令今天的目的,恐怕并非是为了申问,而是想通过这场申问为自己造势,让学宫上层感觉到他才是这方面的权威,我敢断言,下来他一定会插手到这件事情中来的。”
柳光语带讥嘲道:“这么大年纪了,不想着颐养天年,却来争权夺利,何苦来哉?张辅教,你能应付么?”
张御道:“虽然麻烦是少不了的,可至少在我传授坚爪部落的语言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至于以后的事,那要等等再看了。”
柳光想了想,无论怎么说,眼前的事是应付过去了,他道:“张辅教,我那里还有些事,便先告辞了,你下来要是遇到有什么麻烦,可再来寻我。”
张御也是一拱手,客气道:“今天多谢柳师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