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它抬起头,看着雪莉的眼睛。
它的声音很轻,就像在很多年前,它在雷雨天里努力安抚惊恐的小女孩入睡时那样——
“在一开始的时候,你是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小生物,你那么小,那么虚弱,胳膊就像细木棍一样能被轻易折断,哪怕与恶魔共生,你也脆弱的好像随时都可以死掉……
“每一天,每一秒,我都在担心这种‘死亡’的降临,我不理解你的呼吸,不理解你的心跳,我不明白人类是如何存活的,我甚至在你饿了好几天之后才知道你需要去寻找食物——作为一个幽邃恶魔,我在那时候还不适应‘思考’这件事情,而你那时候又……不太跟我交流。
“所以我一直觉得,你随时随地可能因为某种我尚无法理解的事情死掉,你的呼吸,心跳,血液流动,这些奇怪的‘现象’在我眼中都是格外脆弱的‘临时平衡’,任何一环的终止都会让你离我而去,所以你小时候睡醒总是会看到我在你身旁摸索和观察,因为我要检查你的呼吸和心跳,要检查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种担心,和船长如今的担心很像。”
阿狗停顿了一下,它抬起头看向二楼,但很快便又收回了目光。
“我和船长无法相提并论,我也不该随便揣测他的想法,但在今天,在他的目光中,我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担心。这片看似广袤的无垠海,对他而言大概就相当于很多年前我眼中的你——一个又小又弱的‘怪东西’,不知ta是怎么存活的,只知道ta随时都会死去。”
阿狗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现在它终于安静下来了,雪莉却仍旧呆呆地看着它,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阿狗疑惑地问道。
“你以前……从没跟我说过这些,”雪莉有点愣愣地说着,“原来我小的时候……”
“都过去了,”阿狗低声说道,“你活了下来,那么当初所有的担心和困难就都是‘过去’的事情。”
雪莉抿了抿嘴唇,突然有些担心地抬起头,看着二楼的方向:“阿狗,你说……我们会是故事里的战士和他的同伴们吗?”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和他们一样,”阿狗摇了摇头,“战士没办法凭借一柄钢剑去阻止世界末日的发生,他们向末日跋涉的旅途艰辛却注定徒劳无功——但既然是船长在带领我们,那我们拥有的显然不只是一柄钢剑,所以我愿意乐观一点。”
“船长啊……”雪莉感慨着,“也不知道船长现在在干什么……他都没有下来吃晚饭。”
“一会你要上去送饭顺便看看吗?”
“额,还是不了——反正爱丽丝肯定会去的。”
“倒也是。”
……
看着窗外那白昼消退、天光暗淡,高层建筑的缝隙间却又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金色“阳光”的奇妙天空,邓肯微微呼了口气,转身扭亮了房间的电灯。
尽管那种弥漫在街头的“阳光”为轻风港带来了永恒的“照明”,但在异象001落下之后,那些从附近海面蔓延过来、被建筑物层层遮挡的阳光终究不可能照亮整座城市,在城邦深处,“阳光”被楼宇遮挡的地方仍可见夜色,而在这里,人们仍旧需要灯光的抚慰。
明亮的灯光驱散了正在从四周弥漫起来的昏暗,令房间里似乎多了一点温度。
在窗外,由于异象001的力量消退,无星无月的天空中,世界之创那道苍白的裂口正渐渐浮现。
清冷苍白的光辉在夜色中弥漫,却又被高层建筑之间弥漫的“阳光”切割的零零碎碎,呈现出在别的城邦无法看见的、世界之创与阳光同时出现且互相交错的诡异场景。
邓肯望着天空那道劈裂般的“创伤”,脑海中却仍在回忆着今天看到的那些“记忆幻象”。
他想到了那道横贯天空的、仿佛巨大伤痕般的“深红”。
那道横亘在宇宙空间里的,传播规律似乎已经不符合物理常识的“红光”到底是什么?
不管是在新希望号坠毁时的幻象里,还是在爱丽丝公馆的油画中,抑或是在“战士”濒临毁灭的故乡,都有那道红光。
毫无疑问的是,那道红光就是学者们苦苦追寻的、导致“大湮灭”事件发生的“元凶”,或者至少是大湮灭发生的“第一象征”。
注视着同样横贯天空的“世界之创”,邓肯心中不免产生着一系列并无根据的“联想”——
每一个“旧世界”的毁灭,都伴随着那道巨大红光的出现,而在新世界的“深海时代”,苍白的世界之创则高悬于天空……这两者之间,会存在什么联系吗?
在无垠海照耀夜空的“世界之创”,是旧世界末日中的残响?还是大湮灭时那股毁灭力量的残存?
邓肯甚至产生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猜想——
那股毁灭力量是否压根不曾消散,它现在只是转入了某种沉睡状态,夜夜临空,而所谓的“世界之创”……只是那道“红光”在沉睡期间的形态。
异象001的作用,会不会就是周期性地“催眠”那道“末日深红”?
在这一连串的猜测中,邓肯的目光渐渐凝重,而另一个他此前并未想过的问题此刻突然浮现在他心中。
在自己的故乡,至少在他记忆中的故乡里……他并未见过那道“红光”。
第五百六十二章 另一点碎屑
现在,关于那道红光,邓肯已经掌握两个情报:
其一,在大湮灭发生之前,在末日降临在那些“旧世界”之前,一道如暗沉血液般的深红将首先出现于天空中——它的“本体”映射在宇宙空间深处,但传播方式不符合光学规律,在星球上的任何一个地点,都可以看到它出现在天空中的特定位置,且这个位置不会随着星球旋转而改变,就如直接映照在观察者的视觉或脑海中。
其二,那道红光似乎不会表现出任何直接的“破坏性”,它更像是末日发生阶段宇宙本身产生的一种“现象”或“特征”,是崩溃的表征,而非崩溃本身。
第三,末日并非瞬间发生并结束,整个毁灭过程将持续一定时间,世界末日的进程中伴随着各种诡异现象的增多以及“规则”的持续扭曲、异变,直到世界的底层规律再无法承受这种扭曲,因此,战士和他的同伴们才有最后的时间开始一场旅途,那艘名叫新希望号的飞船才有最后的时间升空启航。
对邓肯而言,这第三点尤为关键。
末日并非瞬间发生的,这也就意味着末日来临前的人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到那道“红光”的出现——但在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那抹深红。
他是在一夜间被困于那间“单身公寓”的,在那之前他并没见过什么诡异红光或超自然现象,在那之后他也没有看到窗外出现过……
单身公寓?
邓肯的回忆突然卡住,片刻之后,他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自己那间“单身公寓”……到底是什么?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失乡者之门对面便是自己的故乡,在自己的单身公寓之外,在那厚厚的浓雾深处,仍是地球熙熙攘攘的人群,平凡安宁的日常,自己只是被困在一个房间里面,和故乡一墙之隔罢了——但随着“月球”的出现以及“世界聚合理论”的逐渐验证,这个可能性其实已经无限趋近于零。
如果说他此前便有了这方面的预感,那现在这份预感显然已经得到验证——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但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失乡者之门对面并非故乡,那他那间残留下来的“单身公寓”本质上又该是什么地方?
每当自己“回去”的时候……到底是“回”到了哪里?
邓肯紧紧皱着眉头,在窗外弥漫开来的淡淡“阳光”中,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了那柄长剑,以及那团曾经是个“人类”的活体金属……
“另一部分世界碎片吗……”他若有所悟,神色却更加复杂起来,“世界碎片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头脑中思绪纷纷扰扰,回忆与猜测如连绵的碎浪在心绪中起伏,邓肯慢慢在房间中踱着步,用这种方式平静、整理着自己的思路,随后他又回到了桌前,随手从旁边抽了张纸,漫不经心地在上面勾画着图案——他并没有想到要写或画些什么,只是一遍遍在上面勾画着线条,涂抹着图案。
而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无意识间画在纸上的东西……一个由凌乱线条勾勒出来的月球。
仿佛在看着一个近在眼前,却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爱丽丝说过,如果故乡的象征出现在一个地方,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故乡……并不怎么聪明的她,偶尔却能够凭借最简单单纯的思路直指问题核心,从某种意义上,她说的其实是对的。
故乡就在这里,然而既不是全部,也不是邓肯熟悉的模样,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碎片,而且就像那化作活体金属的“战士”——早已变成了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