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向晚低垂眉眼,恭顺的躲进阴影里,静静等待那一只又一只的祥瑞走过去。
  他想,若锡州城内真是这样一番和谐美满的景象,那谢瑶卿恐怕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向晴和田文静这两天忙得像陀螺一样,看起来对着锡州百姓糟烂的日子,谢瑶卿就是死,也很难瞑目了。
  一只脏乎乎油腻腻的小手攀上了他的整洁的衣袖,那只脏得仿佛刚掏完泔水桶的小手在他洁白的衣袖上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手印,向晚并没有皱眉,只是温柔的低下头。
  那个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因而显得突起的眼睛格外大,也格外亮。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上衣,挂满了姹紫嫣红的汤汤水水,他吸了吸鼻子,忍住不断往下流的口水,渴求的看着向晚手中提着的一袋馒头。
  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可怜兮兮的跪下来哀求向晚。
  “公子,求您可怜可怜我,赏我口吃的吧。”
  向晚屈膝蹲下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他手中,低头帮他整理那件不合身的衣裳,用几片布料捉襟见肘的遮住他裸露的要害,向晚小声问,“你家里的大人呢?”
  那个小男孩却狼吞虎咽的将两个馒头囫囵塞进了嘴里,并不搭理向晚,只化作一阵风,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路过的邻里便笑话向晚,“郎君还是年轻,到底被那个小无赖骗了,他娘走后,他就专挑你们这种看着心软的小郎君骗吃骗喝。”
  向晚便问:“那他娘是怎么走的呢?”
  邻里便笑不出来了,相互打量了一会,含混不清的糊弄过去了。
  “许是服役时累死了吧。”
  向晚从田府门口买了八个馒头回家,本打算当作解下来几天的伙食的,没想到到家时竟只剩下了一个,向晚盯着那一个孤零零的馒头叹了一口气,什么世道啊,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裴瑛的院子在巷子最深处,几个街坊邻里出来同他打招呼,一个热心的大娘努努嘴,指了指他手里的馒头,忧心忡忡道:“向郎君,你一会可得把馒头藏好,你们家门口坐了个乞丐,在那坐了一天了,赶都赶不走,裴大夫不在家,那乞丐又人高马大的,我瞧着还带了刀呢,你自己可得小心点。”
  向晚一怔,哪来的乞丐,要饭要到他家门口来了?
  走近了看,果然有一个女乞丐窝窝囊囊的缩在院子门前坐着。
  她原本高大的身躯蜷成一团,修长的四肢抱在一起,怀中却紧紧搂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她穿着一身军中的衣服,只是那衣服跟着经历许多风吹雨打,滚上了一层厚重的黄泥,向晚也认不出那是那一只军队的军服,她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又沾上灰尘与泥土,一缕一缕的垂在她的额前,遮住了她的脸颊。
  不过她那张风尘仆仆,黑得看不出五官的脸遮不遮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似乎时是累极了,也饿极了,一边抱着刀睡得像个死人,一边在睡梦中喃喃自语。
  “爹爹...我好饿...”
  尽管她狼狈落魄,但她怀中的那把刀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告诉向晚,她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也许和谢瑶卿一样危险。
  她似乎又做起了噩梦,痛苦的蜷缩在一起,皱着眉,发着抖。
  向晚犹豫半刻,伸出手拍了拍她肮脏的衣服,她却打了个呼噜,低着头一动不动,向晚只得蹲下去,与她平齐,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低沉的□□,缓缓醒来。
  向晚将剩下的最后一个馒头递到她的手中,“你若饿了,就先吃了吧,只是你有手有脚,又有一身功夫,应当去闯荡一番事业才是。”
  他觉得他说的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那个乞丐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怔愣在原地,一尊雕像一般。
  向晚叹了口气,将馒头递到了她的手中。
  那个乞丐却忽的将馒头拨到一边,反而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猛然发力,从墙角站了起来,揽着他转了一圈,将他圈到怀中,紧紧的禁锢了起来。
  汗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血液的味道。
  还有那股凛冽的冷香,混杂在一起,在一刹那将向晚包围了。
  向晚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那个馒头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来滚去,向晚静静看着,忍不住想。
  谢瑶卿果然不是个东西,来了就浪费粮食。
  那个乞丐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上,用力的蹭来蹭去,再抬起头来时,又露出了那张俊美风流的脸,和那一双惊心动魄的琥珀色眼眸。
  她掐在自己腰上的手箍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血肉里去。
  她温柔又小心的,隔着衣服,抚摸着他逐渐隆起的小腹,谨慎得像在碰触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低沉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似是从天边传来的一道雷声。
  “向晚,告诉朕,这是朕的孩子吗?”
  向晚一言不发,只是倔强的抬起头,对上她阴骘的眼神。
  于是她换了语气,近乎是哀求的求着他,“向晚,求你了,告诉朕...”
  向晚冷冷的瞪着她,斥道:“放开我。”
  谢瑶卿不依不挠的搂着他的腰,把他逼到墙角,用高大的身躯牢笼一样禁锢着他。
  向晚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窒息。
  他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谢瑶卿推到了一边,他整理着衣服,恨恨的瞪着她。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我便是剖开肠肚,挖出心肺来,也不会生下你的孩子!”
  裴瑛闲来无事时,会给他说下行医时的奇闻异事,譬如她曾被谢琼卿的正夫胁迫,为她新纳的小侍剖出之前吃下的结契果,裴瑛曾为那件事愧疚许久,如今却正好用来唬骗谢瑶卿。
  谢瑶卿来时仔细算过月份,问过怀孕的征兆,此时打眼一看,便知向晚起码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只能是同自己欢好时怀的。
  他如今这么说,分明是相同自己恩断义绝了。
  谢瑶卿定定的看着他,满眼悲戚:“你当真绝情若此吗?”
  向晚双眸忍不住一酸,赌气一样打断她的剖白。
  “是你先绝情的!”
  谢瑶卿重新挽起他的手,像是要重新拾起曾经过往的温情一般,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向晚,朕知道错了,朕喜欢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她手忙脚乱的从怀中取出一片被血浸透的布料,向晚认出它来自贵君的礼服,曾被向曦趾高气扬的穿在身上。
  谢瑶卿献宝一样展示着那片血衣,“朕知道向曦害了你,朕已经把他押入天牢,日夜拷打了,若你不满意,等你随朕回去,随你处置。”
  向晚厌恶的闭上眼睛,不想再看那片血腥的衣料,“你杀不杀向曦,同我有什么干系?”他毫不留恋的抽回自己的手,“你同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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