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最后,也是最让她不舍得的一点,是她失去了交易中心的控制权。并非心疼彩票的分红,而是可惜于那些数据。
  科里昂在纽约的菠菜版图很克制,仍遵循纪律委员会的约定,并未侵吞其他家族领地。可出了纽约州,从芝加哥到巴尔的摩,借由彩票条的东风,家族逐渐渗透进这些城市的体彩行业。
  每天,上万条赔率数据汇入布朗克斯区的交易所,数十把算盘拨响,连绵起伏的噼啪声,霎时化作一场场赛事的赔率线。
  这只是基本的用法。另外,庞大的数字被分门别类的记录、整理,纵向横向对比,一定程度上体现该地区的购买力和经济活动,便于日后家族相关决策时,提供数据支持。
  现在她不去了,这些数据只怕隔周就会被销毁。这么一想,她再次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计划,试图在找出继续进行这项工作的空隙。
  她思索着起床穿衣洗漱,一直想到穿戴整齐、打开房门,也没有找到既不打草惊蛇又保全数据到办法,默默叹了一口气,决心放下这一节,顺着过道向楼梯走去。
  过道呈l字型,一头是主卧、内有单独楼梯通往一楼,两条长边上错落着她们的卧室门。六点半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条过道,墙上华丽的木饰面灰暗一片,艾波懒得开灯,思绪转入更简明的当下。
  今天是礼拜一,上午有西班牙语和历史课,下午是两节数学方面的课程,书本都锁在学校里,不需要背包…傍晚去趟唐人街,和乔义说说最新情况?
  与唐人街接壤的意大利餐馆是克莱门扎的心头好,她是否要给餐馆老板带句话,约胖首领吃顿饭叙叙?
  关于他和忒西奥,艾波不是不信任。只不过做事情的伙伴,年纪相仿比较好沟通,利益也更容易分配。也许应该考察考察他们的后代。她记得……
  忽然气流一阵扰动,一个黑影从暗处探出,她下意识往侧一让,与此同时,以手为刀直直劈去。
  那人未料到她的攻击,情急之下格挡,手肘被击中,发出嘶地一声痛呼:“艾波,是我。”
  迈克尔ꔷ科里昂的声音。
  艾波讪讪地收回手,照理来说在家警惕性不该这么高,都怪她想得太入迷了。攻击力道中等偏上,并没有收着力,这家伙手臂估计要淤青了。
  但她才不会认错,反倒压低嗓子质问:“你干嘛吓我。”
  “我想你了。”他那张脸躲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到立体的轮廓,标准得如同美术课的石膏头像。
  也不知道谁半夜悄悄摸进她房间,抱着她睡了大半夜。满打满算分开不过三小时,倒好意思说这种话。
  艾波睨了他一眼,径自往前走去,却不防被擒住了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箍得又很紧,一股胡搅蛮缠、誓不罢休的趋势。她只得收回脚步,踮起脚,朝他嘴唇的位置轻轻一啄,哄道:“迈克,已经七点了,我八点必须要进教”
  后半句吞没在双唇之间,他追上来吻了一口,停顿、后退,没等艾波继续开口,他又亲上来,这回更久一些,三口之后恋恋不舍地后撤。
  他微喘着,像是绷着一根无形的线,低哑的气音喷吐而来:“对不起…”
  也就他让她一次次降低底线了,难怪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呢。
  艾波伸出未被攥住的手,缠上他的脖子回吻。舌尖方一探出,便被迫不及待地接纳,裹挟着交换气息。她尝到了薄荷牙膏的清凉,混合着冷杉、松树的冷沉,异常迷人。
  “弗雷多——”楼下传来卡梅拉的喝止,“这是艾波的早餐!”
  这回轮到他后退离开了,摇摇晃晃地靠在墙面,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着投降:“你先下楼。”
  艾波忍不住轻笑一声,再次凑近,手摸上他的胸膛。在他因克制这一动作引起的欲望、而变得异常安静的呼吸里,大喇喇地用他棉布睡衣口袋擦去唇上的水光。
  “晚上要来接你吗?”擦的时候,他仰头靠墙,屏着气息补充,“我今天要进城办事,不算特意找你。”
  艾波不走心地应承:“好啊。”
  对于掩藏关系,她现在没有那么迫切。甚至被发现还有些好处:针对家族内部的反对派,营造出一种她不想要被嫁出去,想要继续待在核心圈层、垂死挣扎的假象;对家族外部的敌人,则坐实她成为不受重视的边缘人——整个纽约黑手党都知道,伟大的唐ꔷ科里昂有一位愚蠢的、想为与自己无关政权送命的小儿子。
  让敌人高估缺点。这是教父的教诲。
  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推导出来的东西。这是她说的。
  因而,傍晚一坐上福特轿车的副驾驶座,她便和免费司机下达指令:“晚上不想回家吃饭x我们去唐人街吃中餐吧。我想和乔义说说昨天的事。”
  他看向她的热烈笑容一滞,勉强维持嘴角的弧度,“好。”
  车辆徐徐启动,汇入因战争而略显萧索的车道。
  这家伙对乔义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艾波想了想,摸上他放在档位的手,放软嗓音:“迈克。”
  “好吧好吧,”仅唤了一声,他就绷不住般嘴角上扬,呼出一口气,反手握住她,“他是你的朋友,我一直尊重他,不会给你丢脸的。”
  不情愿答应的模样也很可爱。艾波拿起和他交握的手响亮一吻,将视线投向窗外。
  临近饭点,玻璃窗伸出的一截铁皮烟囱,冒着腾腾热气,整个唐人街沉浸在蓬勃的面香里。
  “去程记?”他问。
  “不,带你换个口味,我们去万里云酒楼。”
  “重新开业了吗?”
  “算是吧。”她卖了个关子。
  汽车拐过一个弯,就是装修一新的酒楼。三层高的建筑,每一层屋檐都有翘起高高的檐角,藏青的瓦片反射金色光点,犹如蓝宝石的闪亮切面。
  “好看吧,”艾波不无自得,“这瓦是我和乔义找来老师傅,跑去费城瓷厂烧制的。”
  迈克尔忙着停车,没有立刻回答,等下车了,他握上她的手,才吝啬地答:“好看。”
  但不敷衍,短短一个音节,经由他的唇齿吐出,无端有了其他意味。艾波便由他牵着手,领他迈上矮矮的石阶,来到闭合却没有上锁的酒楼门前。
  “去年装修好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业。”她介绍道,“一楼是饭馆,二楼是隐秘性较好的包间,再上面是酒店。”
  说着推门而入,程乔义已经在了。
  一身素白的西服套装,长身玉立,周围是几何图案的屏风和空荡荡的方桌,敞亮雅致的环境衬托,越发谦和儒雅。听到动静,他抬起脸笑道:“艾波!你们来啦。”
  他从堆有账簿的桌后起身,展开双臂迎接迈克尔,“好久不见,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了,杀了不少鬼子!好样的!”
  迈克尔松开握住她的手,轻盈地回抱他,得体地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也谢谢你,这些年帮了艾波许多。”
  啧,这话说得,颇有大房之风。旋即,艾波为这个比喻感到无厘头。乔义自小便定下亲事,两人通信多年。把他比作小的,对他、对那位姑娘都极为不尊重。
  乔义像是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微微一笑:“分内之事。”
  两人说话的功夫,艾波熟门熟路地寻了靠近后厨的小圆桌坐好。迈克尔紧随其后,拉开旁边的座椅。
  乔义拿出杯子茶叶和开水壶沏茶:“你中午打电话说要来,我立刻派阿六去几个码头跑了一趟,其他海货是没了,蓝蟹倒是有,还是你最爱的公蟹。就让他全收来了,多出来的正好做炝蟹。”
  说起炝蟹,艾波眼前立马浮现蟹肉果冻般藏在白色的蟹壳里的画面,吃的时候都不用牙,轻轻一嗦就出来了,咸鲜软糯,配高度烈酒简直一绝。
  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接过茶杯:“可惜冰箱还不够普及,不然这个生意我们可以试试,卖给小酒馆做猎奇下酒菜。只要价格够便宜,需求是能够培养的。”
  乔义哈哈一笑,“我先替你记下了。”
  艾波吹了吹表面的热气,站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顺便看看菜。”
  迈克尔想要起身陪同,被她按住了,“你和乔义聊聊。”
  后厨没什么事,她捞了一根黄瓜啃着,听厨师吹了一会儿牛皮,等最后一道糖醋里脊出锅,她帮着端出厨房。
  大堂内,两人仍维持她离开的模样,默默喝着茶,像是没有交谈过。
  菜不多,蒸蓝蟹、糖醋里脊和宋嫂鱼羹。重新坐下后,艾波把后两个菜推到迈克尔面前,又指指角落的一筐面包和米饭:“主食你自己选。”
  他便乖乖盛了一小团饭,又取了一块面包,俨然老实本分司机的模样。唉,要是没有正事,她这会儿一定会捧着他的脸,抚摸漂亮的颧骨和面颊,细细亲吻那垂落的睫毛。
  但现在不行。她接过乔义递来的醋碟,就着意大利黑醋,正式开始剥螃蟹、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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