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梨花白入口清甜,但后劲足,小半坛下肚,她就晕眩不已,努力想坐起,试了几遍,终力不从心,跌落花中。
朦胧中,一把很动听的女声由远及近,隐隐约约:“不必太担心我,这日子过一天,且享用一天。”
隔了半晌,太子道:“母后这样说,孩儿更难过。”
皇后轻笑:“我以前也不太懂,入宫后才看得分明,你祖父那人,太过天真了些,我不得不早作打算。”
她张口结舌地意识到,皇后说的是神宗路长河。作为大夏朝第三代帝王,路长河在民间享有极高威望,连史官都称之为旷古明君,他执政的北辰年间史称黄金盛世——这是她从书中了解到的,但皇后似乎不这么认为。太子显然也始料不及:“父皇说,本朝立国以来,以神宗最圣明。”
□□路得胜只当了几年皇帝就驾崩,太宗路正宽继位时,时局尚不稳,为防万一,他将幼子路长河匿于民间,交由死士抚养,路长河在民间长到十来岁才被接回禁宫,立为太子,继而是皇帝。
神宗路长河自小目睹民间疾苦,登基后广施仁政,是万民爱戴的君父。于皇后,他是君,亦是父,对他提出质疑,是大不敬,也是大不孝,但皇后说来散漫:“我敬重神宗皇帝,但很难说他是可亲之人。”她点出前朝若干大员的名字,“爱民如子,难免会伤及官僚阶级的利益,树敌甚多。强权必会导致反弹,王公大族表面为他收服,隐忍不发,但他驾崩后呢?”
神宗的执政理念是“富人玩好,穷人吃饱”,但照皇后的说法来看,神宗实则并未好好落实它,政策仍向平民倾斜得厉害。太子沉默了许久,真是有些久,久到她的酒意彻底散去,他才出声:“……所以母后未雨绸缪,将发带送与孩儿。”
皇后歉然:“母后本不愿如此,但近几年,你父皇……”
皇后没能说下去,但她和太子都已会意,当今圣上明诚帝疏于朝政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若有人谋于暗处,将不堪设想,皇后必须有所设防。
太子喟然:“孩儿明白了。”
接着她听到有侍卫走过来,要护送两人回寝宫,太子说:“孩儿想一个人静一静。”
人声远去,夜来了。她悄然向外张望,太子站在秋千上,微仰着头看天上的圆月,衣袂随风飘拂,她情不自禁起身,想要走近他,侍卫们以为有刺客,从数步之外飞掠而来,太子已听出是她,但没有回头,只对侍卫道:“退下吧。”
品园的灯笼都点亮着,太子大半面孔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太子依然没有回头,语气竟含有恳求:“三郎,别过来。”
她陡然明白,太子哭了。
多年后,她想起这一幕,所谓萧索,是红衣的太子两手各抓一根绳索,站在秋千上,仰面望天,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在无人注目的夜里悄声痛哭。
灯火跳动着,映上太子的侧脸,发带垂在肩头,那一瞬,她突然想抱他一抱。
那就从身后抱他一抱,不言不语,抱住了他。
太子束住黑发的发带,藏着一个绝不苟活的秘密吧。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浸湿太子的锦袍,太子艰难回过身,从秋千上跌下,还未站稳就把她抱紧:“三郎,可能我自身难保,但不知为何,仍想护你周全。”
大千世间,她要遇见的人,在这里。
明诚八年秋,当朝皇后一纸懿旨,宣她入宫觐见。
丫鬟停月说,她父母有过激烈的争吵,司夫人哭骂夫婿处心积虑,自得知她偶遇太子,便步步为营,将女儿推向火坑,她父亲却颇欣慰:“早料到我的女儿会成功,她生得多美。”
坊间传闻里,这是个一步登天的故事,六品小官司清德家的小女慧美无双,太子对她一见倾心,不顾她已有婚约,执意牵她的手,向皇后请求赐婚。然而无人得知,其实她和太子之间误会丛生,直到那晚秋千架下,他们才真正彼此明了。
路顺祺是帝后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他五岁时,皇帝纳胡姬为妃,转年再立岑妃、姚妃等人,从此耽于逸乐,皇后数次谏言,反遭冷落。路顺祺自六岁起,束发所用的发绳都是皇后特别备下的,咬破外层的缎带,夹层暗藏的金丝,嚼一下就能瞬时毒发身亡。
皇后和路顺祺约定,发带是属于母子二人的隐秘,连皇帝爹爹也不能说。路顺祺似懂非懂,哪怕他要很小心,才控制自己不去拆下发带察看。七岁时,他学到一个词,叫命悬一线,于是坐在斜阳里,悄悄哭了。
只哭过这一次。再次掉眼泪,是十四岁这年,母后问起:“你最近常去品园,是和一位读书人投缘?”
“他如今在品园当园丁,赚些生活费,好安心备考。”太子路顺祺很想跟母后直言,“他一定会考上的,将来入朝为官,永远伴我左右。”
这情愫萌生,润物无声,但宣之于口,恐会引起轩然大波。太子夜夜忧虑,想为两人的未来寻一条万全之策,却在那天被母后提醒,就连他自己,也是没有未来的人。
他说:“三郎,别过来。”
三郎不理,坚定走向他。他不想被三郎看到他哭,但三郎也哭了,两人的眼泪落到一处,三郎说:“殿下,我是司家小女。”
平生从未尝过的甘美,如轰天的雷炸下。太子抱着她,语无伦次:“你是男孩子,我也这么喜欢你,我也是要和你在一起的。但你是女孩子,我们就不再有任何麻烦。”他叹息着,“你是女孩子……真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当那一天,太子试探地问出唐简,而她心领神会,他背上仿佛长出十八只手,跟她一一击掌相和,而在这一晚,他们在月光下抱拥,除了赞美神灵,已无话可说。
司清德在绸缎庄买下华美裙裾,店主亲自送上门为她试穿,腰身稍稍宽松了些,就尽心尽责拿回店里返工,她说不必太费心,司清德眼一瞪,让雇来的两个巧娘给她梳妆打扮。她盯着镜中人,不得不说,父亲这几笔重金花得值当,妆容端庄雅致,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之家。
丫鬟停月对她夸了又夸,末了却像司夫人一样,哭了起来:“小姐,太子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伴君如伴虎,你要是说错一句话,会不会很惨?”想一想,继续哭,“皇上和皇后以前也是佳话,皇后那么美,却也失宠了……你这么笨,如果失宠了,可不就成守活寡了?”
她换好衣裳,开个玩笑:“就算没失宠,我这么笨,搞不好被哪个妃子算计毒死,对不对?”
停月激灵灵打个冷战:“小姐,我要去求太子殿下,准我陪嫁入宫,我要守着你。”
她心坎一甜:“傻,当宫女也跟守活寡差不多,我哪里舍得你去。”
旁人都艳羡她攀上了高枝,只有最亲近的人在发愁,母亲哭了又哭:“总想你嫁得好,但嫁得这么好,又很不安,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说着说着怨起她父亲,完全是在卖女求荣,丧心病狂。
她和太子的交往,在父亲算计的铺排中,她对父亲是很不满,不想和他说话。但她跟太子的情感,并不受旁人掌控,自然而然产生,前路吉凶难料,她都领命。
太子是第一次见着穿女装的她,拉着她的手看个没完:“真好看,和母后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
她摇头,太子又在说笑了,皇后也从民间来,在她看过的话本里,她的美貌,就跟她的身世一样让人惊叹。从前,她是艳烈的侠女,皇帝当时还只是太子,微服外出,为闹市舞剑器的她惊艳,迎入东宫,许下一心一意的誓言。
她本以为,色衰而爱驰,所以皇帝的盟誓转眼成空。但她错了,皇后穿寻常的深蓝色,依旧美如神明。
她被赐座,马上就有秀美的内侍上前奉茶,皇后笑吟吟:“名唤雨雪?却又难得姓了个司,真是妙不可言。”
司,有掌管的含义,确实有人劝过,名字取得太大了,命压不住,但她父亲视为得意之作,接到皇后的懿旨那天,他说:“我说得没错吧,我女儿早晚会是天上人。”
皇后留她用下午茶,她起先有些紧张,但皇后只谈些家常,她放松下来,一句句答得从容,皇后吩咐那秀美的内侍:“小满,帮殿下给司小姐选几样首饰。”
皇后是有意支开太子了,太子面露忧切,她朝他轻笑,示意他宽心。太子随小满去了,皇后招呼她用茶,忽很慢很慢地问:“……你家里给你许了人家,但你颇不情愿?”
她说:“他惦着亡妻,但民女想嫁心里只有我的人,我心里也只有他。”
皇后又问:“将来,是不会后悔的了?”
皇后在提醒她,或许自己的今天,会是她的来日,她摇一摇头:“若不和殿下在一起,现在就后悔。将来……将来怎样,我都认。”
2
赐婚的圣旨下来,朝野哗然。
有人说,想不到司清德一个微末文官,野心倒不小,居然有能耐把女儿送到太子眼皮下;也有人说,另外几位皇子也颇得圣上欢心,太子的储君之位未必踏实,跟朝中重臣之女联姻方是明智之选,不料竟如此意气用事,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