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司清德都听进耳里,却只顾忙着接受各路贺礼,长远的事不好说,也说不着,但趁眼下炙手可热,活动活动,把大儿子从外地调回沅京,倒不是难事。
家里把她和秦岭的婚约退掉了,秦老爷子仍乐呵呵的,跟司清德来往着。失去了一个六品官的亲家,却和未来国丈搭上了关系,孰轻孰重,秦家是商人,当然分得清。
整件事各方得利,惟独秦岭被普遍同情,想想看,这人真够倒霉的,第一任妻子刚过门就死了,第二任妻子还没过门就被抢了——若对手是一般人,还能抢回来,哪知是太子殿下,只能干瞪眼。
她去找小贩拿回包装成《植物图解》的《幽窗记》,小贩热情洋溢,推荐《孤星传》:“写秦二少和太子妃未尽情缘的,要不要来一本?”
她啼笑皆非:“什么孤星传?”
“秦二少孤星入命啊!”
她嗤笑:“你不是说他在勾栏有相好?”
“嗐,勾栏的女人哪能娶回家?”
她和太子的婚期定在次年春天,在此期间,她由专人教导宫中礼仪,熟悉后宫大小事务。完婚之前,太子和她要避嫌,见面反而比她在品园少,好在皇后体恤两人的心思,不时请她到北宸宫小聚。每次去,太子都在,但宫女宦官也在场,两人相处颇拘束,但能相见已不易,她很知足。
她和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熟识了,那个叫小满的内侍向她请教:“听殿下说,您熟知各种植物,奴婢绘的这几株,不知可有谬误?”
小满的画技颇不俗,他说是自学的,他在民间待到了六七岁,对风土人情尚有记忆,要赶紧画下来,以免年月深远,再也想不起。她帮小满改了改灯笼草的叶片形状,笑道:“小公公对草本植物很有了解,比我认识的多。”
小满赧然地笑,说他幼年时遭遇饥荒,吃过几十种野草,有次吃到了毒草问荆,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缓了几个时辰。她看着这美貌的少年,替他难过,若不是饥荒,他该有怎样的人生?但斯时斯地,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也没得选,哪怕皇后的境况像一面镜子,明晃晃的警示着她。老宫人说,皇后当年亦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初嫁,今上曾经为她写下近百首诗行。但她已无法想象,传说中明艳不可方物的太子妃,和她认识的皇后,是不是同一个人。她放下武功,敛去豪情,有过诗一样的好日子,但到头来,伶仃地坐此庭院,嘴边总带着一丝微妙的戏谑,像对万事万物都很无谓。
她从小满绘的植物图卷里,翻出太子写给她的诗,许多首,年轻的,真挚的,炽热的,金色夕阳一般的。她把滚烫的诗句放在心口上,一遍遍地想,我绝不允许他死,若真发生不测,我要冒死带他逃离禁宫。
那一晚秋千架下,太子哑声道:“你若要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纵然她如原计划那样,远走他乡,心里也是放不下他了。是心陷囚笼,或者身入困境,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她抱住太子,单薄,纤瘦,她说:“让我来掌管你。”
从前的事,不管,往后的事,不理。我们的未来是好是歹,是风是雨,我都陪着你。
她到小贩的摊子找寻武学之书,小贩懒懒扔给她几本,劝她别费力气:“你细皮嫩肉公子哥儿,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又能怎样?一个又高又壮的彪形大汉不等你出招,就能把你抓起来扔得老远,半天动弹不得。”
她不信:“他胜在力气,我胜在灵活,再说了,练好了气和力,焉能不以柔克刚?”
小贩说:“那你最好找个武师学学,你照着书胡乱练得走火入魔,出了人命,我可赔不起。”
她当真去打听武师,几经辗转,一个街头卖艺的拳师试了试她的筋骨,叹她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但练到飞檐走壁的地步,问题不大。但他教她习武,就会耽误卖艺,所以拜师费是少不了的,而且他是山门拳的嫡传弟子,收徒须得正式,要有正正经经的拜师宴。
她都应承下来,在得月楼备下酒席,行了磕头大礼,拳师这才满意,捞过酒坛给她满上:“明日我就教你心诀。”
她端起酒欲饮,却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霎时福至心灵,想起唐简在《幽窗记》里写过的迷药,遂留了心眼,略饮两口,推说去门外喊小二快些上菜,溜之大吉。
她把酒都吐在袖子上,一出酒楼,就雇了马车去药店,半路上,药性果然发作,勉力撑到药店,灌下解毒茶,平躺了半天才好转。她分析拳师是在试她筋骨时,探出她是女儿身,只怪自己太大意,差一点被污了清白。
唉,唐简。如果有缘认识你,要请你喝酒,一顿谢媒酒,一顿谢你今日救命之恩,至少两顿。她心有余悸,不再寻访武师,照着一部卖价最高的武学书籍偷偷练了起来。
明诚九年早春,她和太子路顺祺完婚。新婚夜,她将心事坦陈,太子却笑:“真有事,你也杀不出这禁宫。”
她抱着他:“我想尽力。”
太子看向窗外,良久道:“阿雪,我猜你出生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雨雪霏霏的夜晚,她靠在太子的肩头,沉入梦乡。
她在鸿和二年深秋的夜里醒来。
雨水拍窗,长烛替她落了一夜的泪。樟树入梦指引,细思无稽,但她很想信一回。
关于明诚九年初秋的那场政变,史书记载说,明诚帝暴毙,皇后自戕殉节,太子路顺祺悲恸过甚,禅位于皇叔路恒昀,入渭山为父守陵。至于新婚的太子妃,则不被提起。民间因而衍生诸多版本,有说太子偕太子妃同赴渭山,也有说太子早有设防,连太子妃身怀有孕都被瞒了下来,政变之前,就秘密将太子妃送出禁宫。
第二种说法得到民众普遍认可,最有力的佐证是皇叔路恒昀即位后,拿不出传国玉玺。众人都翘首以盼,再过几年,太子妃将带着小皇子和玉玺,向世人宣告,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还有另一种说法传得也很广:太子为路恒昀所迫,自尽于东宫,太子妃则被威胁交出私藏的玉玺,否则贬入教坊司,最终,太子妃遭□□而死,而玉玺下落依旧成谜。
民间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们的推论几乎是真相——无比接近真相。除了,她还活着。
又也许,太子也还活着?
清晨时分,鸟叫啾啾,风中桂花香弥漫。院子里传来笃笃声,是张木匠在劈柴。每天他都起得极早,赤膊走到井边,打起一桶凉得沁人的井水冲浴,像野兽似的,抖落着皮毛上的水滴,再走到堆积如山的木柴边干活。
张木匠的手艺不太好,但基本的桌椅柜子板凳都会,因为卖价低,做些街坊邻居的生意,尚能糊口。去年春上,他说:“三姐,今年是无春年,嫁娶的人家少,来年就多了,我们得囤些嫁妆箱。”
他看着她,直接说:“我忙不过来。”
她被张木匠救下,终日神思恍惚,张木匠也不多说,只忙着推敲如何对付一截木柴。很快,他从一个锯木头都不齐整的将军,蜕变成新手木匠,能接些简单的活计了。
顾客上门挑选家什,看到恍惚如疯妇的她,好奇得很,张木匠解释:“我表妹,命不好,嫁的男人当年就死了,遗腹子出生第二年,被贼人掳走了,没找着,人就疯了。”
大娘大婶揩眼泪:“真是苦命人啊!”
她男人确实当年就死了,她也跟着死了一大半。若真怀了个遗腹子就好了,她一定寸步不离,不让人抢走,要像传说中那样,几年后带着小皇子杀回禁宫,找新皇帝复仇。
可她一无所凭,两手空空,但张木匠不让她死,理由很强大:“我费尽心机保下你,绝不想被你辜负。况且……”
他看进她眼睛深处:“况且我被你坑成这样,你若死了,岂非显得我是个傻瓜?那我定要上天入地揪出你二哥,杀光他全家泄愤。”
她成为太子妃,司家获得了很像样的封赏,父亲的品阶得到提升,大哥也调回了京城。但远在浙东小城的二哥回绝了父亲,他这个上门女婿当得挺快活,对当地的饮食气候赞不绝口,这辈子不打算挪窝了,父亲气得食不下咽,把家书撕得粉碎。
皇叔路恒昀登基三天内,先帝亲手提拔的朝臣都被剐于市,路恒昀以狠辣残暴到极点的手段,迫使人臣服,山呼万岁。此后,再没人敢指责他承国不正了。
坊间也噤若寒蝉,数月后,才有不平者敢于议论。议论的人太多,鸿和皇帝路恒昀料想杀之不绝,竟不再多问,坐稳帝位后,他自觉其实自己的目标是当一位慈眉善目的仁君,如同他的父亲,太宗路正宽。
她的父亲和大哥,皆在被剐于市的官员之列,母亲则选择了撞墙而亡。大嫂未有所出,被扔进了教坊司,供人狎乐,当夜即咬舌自尽。
生性闲散的二哥逃过一劫,消息传到浙东小城时,他已带着一家老小隐姓埋名,安全地活下去。路恒昀派去的暗探找了她二哥整整一年,无功而返,遂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