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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她擦擦眼角,起身接过他的包袱,很轻,他连换洗衣物都不带,她发作了:“你一套衣裳穿一个多月吗?”
  “我又不是去乡下,到处都能买成衣啊,轻装上阵不好吗?”他无辜地看她,“你哭了?我这次是会走得久一点,让你抱抱吧。”
  他作好被她推开的准备,她不吭声,抱住了他。他束手手脚地被她抱着,她心一横,脸贴上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得激越,她喃喃问:“那时候,我要不是太子妃,你会喊住我吗?”
  “岂止是喊你,肯定会拉着你去喝酒啊。”
  “还有呢?”
  唐简笑:“喝痛快了就去赌钱,我跟几个赌坊的老板娘都很熟。”
  她郁卒:“你这么有女人缘,应该能看出我是女人吧。”
  唐简连连点头:“是啊,知道你是女人,多半没赌过钱,那就更好了,新手手气特别好,更要扯着你去。”
  她气得松开他:“就这些?”
  “啊,你不会是想让我带你去喝花酒吧?想去也行,我认识几个倌儿,都挺俊俏,又会哄人,我是男人都觉着赏心悦目,哎……”
  她大怒,又想扔包袱,被唐简抢过:“好,好,我错了,你那时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不爱玩这个,我还有别的花样……”
  “滚吧!”她扭头走,飞起一脚把门踢上。
  如她所愿,唐简滚了,并且胆敢音讯全无。她把活计都拿到院里做,生怕错过他捎回来的信,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枯守了十日,再一次梦见樟树,梦中他有了人的形体,是个憨实汉子,脸膛黑得发红,神情很萎靡,找她讨酒喝,郁郁半天才说:“我被贬下界了,当不成南天门的门槛了。”
  她问:“发生什么了?”
  樟树垂着脑袋,说东边那几位结伴来赴蟠桃会,为首的醉鬼被他绊了一跤,跌破了进献给王母娘娘的酒,玉帝盛怒,罚他回凡间,给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当儿子,从此永世都将在人间轮回,入不了仙籍。她替樟树急了:“你在凡间待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学会遇贵人先自动矮上三分?”
  樟树佝偻着背,快要哭出声,她不忍心再多说,烧了一壶茶,让他缓缓。樟树捧着粗陶杯,忽想起一桩事:“对了,我以为太子还活着,其实只是元神在凡间逗留,恋恋不去。”
  顷刻间,她整个人如坠冰窟,樟树沉思着:“我尚存最后一息法力,带你见见他吧。”
  鸿和三年夏,她和太子路顺祺重逢于梦境。他依然旧时容颜旧时衣,跟她对坐在草地上,握着手说着话——过去所有的日子里,他们总是这般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想分开。
  太子的脸贴上她的,无限依恋,无限低回,喊她的名字:“阿雪,阿雪。”
  她用力抱着太子,像是从未抱过任何人。太子在她耳边说:“阿雪,我一直放不下你,我舍不得你,时间并没有用,我一天比一天更舍不得你,可是……”
  可是他的时间到了,若再不离去,将魂飞魄散,永不能再踏入轮回。他说:“有人对你好,你愿意对他好,我该放心了。但是下一次我回到人世,你一定要一眼认出我。”
  她泪不可抑,太子亲亲她的脸,含泪微笑,在黑暗中隐去。她惊醒坐起,一室暗灯,幽幽离离,这场梦前所未有的真实,她的心痛到抽搐,眼泪大颗落下。
  一生之中,那样迷狂爱恋的夏天,永远过去了,再也不会重来。不论她是多么不愿面对,都清晰地知道,这一世的余生里,太子和她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十七年的生命里,所有的大雨都纷纷倾落到了此时此地。她眼前濛濛,至为想念唐简,想跟他诉说这个梦,想告诉他,生命是绝处逢生的奇迹,她喜欢了他。
  她熬到清晨,摸到仁寿堂问讯,掌柜却说,张木匠说家里有点事,有日子不能来了。她走在人群里,失魂落魄,唐简骗了她,他的离开并不是公事,而是一个要瞒着她的原由,会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想找人说说话,踱到西瓜摊,却只见汉子一人,她蹲下来敲瓜,问:“铃姐呢?”
  汉子不语,她奇怪了,汉子的目光躲了一下,垂下眼:“是我没用,对不住她。”
  几天前,有个华服中年人来找汉子,说他婆娘被人看上了,想跟他打商量,放她去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汉子恼火,要对那人动手,那人狞笑着说:“你也不问问,那家人是什么来头,随便捏个名头,就能把你丢进大牢,关个十年八年。”
  汉子作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女人伸手,按下他的刀,娇笑道:“你们出得了多少钱?”
  对方给出一个巨大的数字,再买三十年西瓜,他们也挣不着的数目。女人点了头,被连拖带拽上了马车,汉子窝囊地抱着银票,哭得伤心。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疾草一样,利器一样,齐刷刷黑压压扑上来,他不是对手。
  她义愤填膺:“强霸民女,无法无天!是哪家人?”
  汉子扯住她:“别去,别去,你单枪匹马,去了是送死。”这口恶气,他没打算咽下,他和女人承包了几亩瓜地,今年大丰收,还能再卖个把月,等钱都踏实落袋了,再加上对方给的,请上二十个好手,趁女人出来烧香拜佛,伺机抢回来,连夜就逃。
  女人待她友善,她担忧女人受辱,就像她大嫂当年被扔进教坊司,是她难消的痛:“快说,是哪家人?”
  汉子嗫嚅着:“是秦家。”
  她心急如焚:“哪个秦家?”
  “就是做盐买卖发家的那个秦家,他家有钱不说,大少爷去年还升到了两湖总督,势力很大。”汉子很慌,“你讲义气,我们心领了,但这样的人家我们都惹不起,千万别想着上门讨公道,搞不好还没见着人,连命都丢了!”
  汉子口口声声“从长计议”,她听不下去,袖子一挽,径直杀去秦家。若是别人倒也罢了,但这个强抢□□的恶霸少爷不是别人,是跟她有过婚约的秦二少秦岭。
  她在路上就想好了对策,到了秦家大门,以真名实姓递进名帖,成功将了秦老爷子一军。
  秦家人似如临大敌,她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被管家毕恭毕敬请进门,秦老爷子在厅堂备茶相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老爷子,相貌英挺,两鬓微白,连声叹着:“真的还活着,不容易,不容易……”
  她听出秦老爷子语气里饱含欣慰,顿觉迷惑,自己是打上门来,他却以礼相待?秦老爷子给她倒茶,端详着她:“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若那时她屈从婚约,已改口喊他为“爹爹”吧,可是自家爹爹已不在了。她没喝茶,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让秦家放了那女人。
  秦老爷子的手指在案上轻击着,像在权衡,她很笃定,不怕他不答应。这明摆着的,她的名帖是战书,就凭两家儿女亲家的渊源,秦家收不收,都脱不了干系。她的逃脱,使皇帝路恒昀如鲠在喉,若知道她还活着,岂能不找来?
  一找来,秦家就要遭殃了。她既能说三年来藏匿秦府,亦能说秦府不愿收留她,但提出暗中送她走——换句话说,她单是作为人证,就能成为钉死秦家的罪证。路恒昀手段残暴,决计不会放过秦家。
  她强硬地栽赃,逼他们只能合作。她喝着茶,玩味地看着秦老爷子,秦老爷子表情如常,欠身问:“常常想起父母兄嫂,是不是?”
  这话问得家常,却要逼出她的眼泪。她何尝不知道,纵使时光重来,以父亲的性格,仍会铤而走险,可她的母亲何辜?
  还有大哥。她七八岁的时候,大哥就去外地小城就职了,但一直很疼她,逢年过节都会捎回当地土产,总记着小妹爱吃甜食,一买就是一箱子。她被封为太子妃,大哥调回沅京,和父亲大吵了好几回,父亲问:“你是想看到你妹妹给人填房,还是嫁给情投意合的人?”
  父亲拂袖而去,大哥颓坐在椅子里,她说:“哥,不要为我难过,我是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后宫清冷险恶,将来失宠了,你要怎么办呢,小妹。大哥痛苦地看她:“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是爹爹一步推波助澜,逼得你泥足深陷……”
  大哥从不认为太子是她的良人,而变故来得比他预料的更快。她哆嗦着手,反反复复握不住一只茶杯,秦老爷子虚扶了她一把,温和道:“随我来。”
  她跟到秦老爷子的书房,不大,书也不多,秦家本就是商户,笔墨纸砚多为装饰之物,可是,她父亲的画庄重地挂在墙上,刺痛她的眼睛。
  秦家和司家结交,源起这幅画。秦老爷子自言喜爱备至,托人宴请司清德,两人相谈甚欢,往来频繁,为她和秦岭定下婚约。
  她凝视着父亲的画作,久久无话,秦老爷子说:“你父母兄嫂和家人,我们都想办法找人收敛了,葬在青阳山。”
  她一震,秦老爷子拧着眉:“当时风声紧,等到能够上下活动时,尸骸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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