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真话伤人,同样难能可贵。徐运墨想听真正的评论,不是恭维,不是惋惜。周奉春恰是这样的朋友。
有了新希望,他心情转好,这顿饭终于吃出几分气氛。可惜选的本帮菜馆子出品不佳,周奉春点的东海套餐,油浸带鱼死样怪气,肉质软烂,响油鳝丝吃口腥,白胡椒粉撒得太多,一闻一个喷嚏。
两人努力吃几口,均放弃,周奉春气愤:“就这样还敢收我488,下次不来了。”
徐运墨对餐食研究不深,口腹之欲不是好东西,一旦染上就很难戒掉。于他,一日三餐保持极简,满足营养即可,花样是不可能搞的。
五脏庙没祭成,周奉春不满意,中途出去接电话,还忍不住骂两句浪费钞票。徐运墨也没胃口继续,正续茶水,饭店迎来新客人。
几名中年老哥进门,领头那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脖上金链子至少是夏天梁的三倍粗。服务员见到,赶忙上前排成一列,大声称呼老板好。
店内有包间,这群人熟门熟路,径直往里,待高矮胖瘦全部挤进去,门合上,却没关实,隐约传出谈话声。
——今天我看到,市监局又去他店里,这都几进宫了,吃饭的人也跑光了,再来几次,我保准倒闭。
——谁让他惹上我们根发阿哥,活该,来这里开店,小赤佬居然不先拜码头,一点规矩不懂。
众人群情激昂,不断喊,是要给他点苦头吃吃!
其中有个尤为浑厚的声音道,多谢大家帮忙,最近辛苦。老实讲,他那家小饭店,我根本没放在眼里,阿猫阿狗,我顾不上。但这个小瘪三,得罪谁不好,得罪我根发的赤裤兄弟。我这人钱可以不赚,义气不能不讲,同我们麒麟对着干,只有死路一条。
阿哥牛逼!众人起哄,再往下,皆是吹捧之词,仿佛杜月笙转世在这个包间。
什么年代了,还在搞青帮那套,真当自己叱咤上海滩了。徐运墨一张桌子,离包间最近,只当一群社会闲散人士吹牛皮,并不放在心上。
他倒茶,直至包间又传出一句:就该给这个姓夏的搞搞路子。
手势忽而不稳,茶水倒一杯洒半杯,洇湿台面。
闲事莫理,和他没有关系。
“你怎么了?”
打完电话,周奉春进门就见徐运墨一脸心不在焉,他以为朋友还在担心那笔生意,揶揄,“噢哟看你担心的,又不是一分钟几千万上下的规模,东边不做西边做,总归有办法解决的。”
“不是我……算了。”
徐运墨未做解释,他看时间,起身说先走了,这顿饭谢谢,回头一定补给你。
第13章 话梅醉虾
下水道堵塞,天天跟着歇业,夏天梁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将排水沟里外弄干净,又用高压水枪将后厨地面冲洗一遍,才宣布重新开张。
此事影响了辛爱路几个店面,邓师傅开来的维修单子,夏天梁一张不落,全部付清。
返工的童师傅见他来来回回算账,在一旁用鼻孔出气,说你计算器就算揿烂了,得出来的也是负数,马上过年,饭店生意只会更差,要是还抓不出背后弄怂你的人,年后保准关门。
夏天梁头也不抬,说到时候遣散费头一个发你,记得领。
小鬼!童师傅被噎得没话讲,头一别,回厨房间拿小助手撒气,高喊赵冬生,几天不拿刀,又打回原形了是吧!切的什么东西,给我重新弄!
里头传来一声哀嚎。
夏天梁继续算账。轻松是表面,实际情况不容乐观,市监局近来一段时间频繁进出天天,最新一次,仍是接到匿名投诉,说饭店食安有问题。
他搬出台账,说进货商的凭证、保质期还有检测报告我都记录得很清楚,你们可以随便查。
数次折返,执法人员也稍显疲惫,说建议你多外出走动,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我们老来你店里出勤,对这里生意也不好,是不是。
做到这个地步,已超出邻里纠纷,剩下的可能性只有同行恶意竞争,但天天开业才几个月,能掀起多大风浪?局面一时无解。
夏天梁原准备亲自跑一趟了解情况,却有人更早上门。天天重开,老马特来光顾,一道塌菜炒冬笋从晚上七点吃到临近打烊。
明显是有话要说,夏天梁让员工提前下班,随后拉上窗帘,开瓶石库门,给老马倒好。
一杯黄酒下去,老马终觉畅快,问:“你知不知道巨民路上有家做本帮菜的,叫麒麟小馆?”
开店前,夏天梁实地考察,跑遍附近三公里内的本帮菜馆。麒麟他也去过,出品普通,走的是海鲜酒楼风格,适宜请客吃饭,定价高过天天不少,并不是直接的竞争对手。
“他们老板叫根发,九几年从虹镇老街过来,盘了家店卖海鲜,后来炒股赚上钱,就和几个兄弟合伙把鱼档改成饭店,”老马斟酌一下,又道,“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出来的……你懂的喔,混江湖混习惯了。”
夏天梁笑,“现在几几年,还讲江湖规矩?不会是要我去拜码头吧。”
“法治社会,不至于,不过根发做事一身匪气,他要搞你不会明着来,私下敲敲打打,走的都是下三路。你看你之前被举报油烟啦,下水道堵住啦,都是他惯用手法,就算扛过去,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等着你。”
天天和麒麟隔了七八条横马路,定位不同,生意上彼此不影响,既然不是为了利益,那就是寻仇。
夏天梁琢磨,虹镇老街,九几年,按照岁数算,不会是——像的。
答案算有了,但比想象中棘手,需徐徐图之。
他转而问老马如何收到的消息。中介一听,赶紧低头吃酒,含糊说无意间听到的。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真正提醒的人不想露面,传话还要批个马甲,故意兜圈子,倒像某个人的作风。
夏天梁眼珠子转转,“是不是徐老师?”
老马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刚知道。”
昨天周奉春来吃饭,多嘴抱怨一句,说还是天天实惠,巨民路那家吃海鲜的,什么东海码头直接运来,屁咧,又贵又难吃。
夏天梁也是顺着猜猜。
被套出话,老马也不装了,说确实是徐运墨找自己当传声筒,“他也真是的,就算不愿意当面和你讲,手机发个信息不行吗?非要我当跑腿,七拐八绕的,麻烦死了。”
夏天梁说是啊你最辛苦,接着给对方倒杯酒,又去后厨端出两盘冷菜。老马见了,眉开眼笑,一边说这怎么好意思,一边筷子上下翻飞。
那天起争执,赵冬生讲话不过脑子,搞得徐运墨脸色奇差。夏天梁回去教育过,想着哪天碰到徐运墨,最好和对方解释解释。谁知从那晚之后,99-1号一直空关,回遇缘邨,徐运墨也是紧闭家门,好几天不见人影。
微信的商户群更是一片沉寂,几个月了,徐运墨还没通过自己的好友申请。
“好像在忙着跑生意,上礼拜他把少年宫那个工作辞了,闹得还挺大,店里状况也不好,”老马感叹,“再不搞点钱进来,他那家涧松堂真要倒闭了。”
夏天梁换个更大的玻璃杯,斟满老酒,“不是他自己的店吗?”
老马抬手饮尽,如实交代:“涧松堂的店面,是徐老师阿爷连同遇缘邨那套双开间,一起留给他的,以前租给别人卖茶叶,后来他收回去,自己开店,也算找桩事情做做,但你也知道辛爱路这个位置,他做文房生意,能不赔本算老天帮他了。”
听上去徐运墨家底颇丰,也是,能养出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孩,家庭条件肯定不差。夏天梁好奇,“他有困难,家里怎么不帮忙?”
“人家不要!”
老马喝酒上脸,情绪略微激动,“徐老师的家世可不得了,他爸爸徐怀岳,一代海派大师,这个成就是顶呱呱的。”
说不出到底哪里厉害,老马赶紧举起两个大拇指,以示尊重。夏天梁一怔,他对艺术没什么了解,但徐怀岳名气实在太响,小如意以前有位熟客从事拍卖行业,常在席间分享业内趣事,最多感慨的就是每年春拍,藏家送拍的徐老作品都是百分百成交,且大幅超越估价,收藏潜力无限,堪称在世传奇,是公认的沪上画坛巨擘。
徐运墨这个家世何止不得了,简直万里挑一。他要想,做什么不行,怎么就跑来辛爱路开店蹉跎。
“具体原因我也不晓得,他只说过不想借家里荫头,反正这里知道徐老师身世的人不多,他平时也不会拿个大喇叭到处讲——乖乖,不得命了!”
老马陡然清醒,连连打自己嘴巴,“你别说出去啊!徐老师最不喜欢别人提这个,王伯伯有次开他玩笑,说他是落难凤凰,气得他一个月没和王伯伯说话。”
懂的,帮你保密。夏天梁收走玻璃杯,将桌上剩余的冷菜打包,整理好送老马出门,嘱咐他喝多了别骑小电驴,停在外面明天再取,随后喊辆车把人麻利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