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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夏天梁接过水笔,通知书两页纸,第一页是诊断结果,密密麻麻的一长条。
  落笔签完,他没有走回那张床垫,找个稍微空点的位置埋头蹲着。手机的语音通话还在继续,徐运墨在那头听说之后,立即联系小谢。过去半个小时,两个人都来了。
  小谢胡子拉碴,两只眼睛全是红血丝。徐运墨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乱的,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有点歪。他一眼就发现角落的夏天梁,想奔过去,又怕惊扰走道两边的陪夜家属,落脚都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排除万难,走到夏天梁身边,对方一抬头,徐运墨一颗心即刻被击沉。
  夏天梁哭过了。为了不出声,他把下嘴唇咬出一道很深的红痕。
  小谢见状,没多靠近,在徐运墨身后轻声说我先去补个手续,留下他们两人。
  徐运墨脱掉外套裹住夏天梁,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也不多说什么,慢慢拍他后背。
  “我刚签了病危通知书。”
  夏天梁低声说,徐运墨没停下动作,听他继续。
  “上次签这个,还是我妈那时候,我差点连名字都签错了……”
  徐运墨收紧手臂。没事了。他伏在夏天梁耳边不断说,今天我们都在。
  补完手续,小谢没来打扰他们,找回自己那张战友般的床垫坐下。
  三人就这么等了六个小时,一直到天渐渐发亮。八点半开始,icu门口排起长队。每天上午九点起,家属有半小时的探望时间,所有人闷声不语,安静地等候护士发放隔离用品。
  原则上,每家只能派一个人做代表。然而让夏天梁签过通知书的医生看到他们,别过眼睛,当做没有发现。
  换好防护服进去,走到十二床,憔悴的小谢突然像变了个人,迎上去开朗道:“阿婆,是我呀。”
  床上的老太半夜经历一场急救,此刻眼皮颤抖。她暂时撤去了呼吸机,但说话困难,只是撑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能称为笑容的表情。
  小谢轻车熟路,用湿纸巾替她擦脸擦手,一边护理一边念叨,说今天外面天气格外好,太阳大得不得了,他骑自行车过来出了一身汗,看来离夏天不远了。
  在封闭的icu走道待了一晚,哪里知道外面天空是阴是晴,不过夏天梁和徐运墨均是点头,附和说对啊,特别热。
  替老人简单擦完脸,小谢又拿梳子帮她梳头发,接着说,自己刚和医生聊过,他们都说阿婆你情况好了很多,再坚持一把,讲不定过两天就好出院了。
  老太听了,眯起眼睛,嘴里发出喀喀的声音。
  怎么啦?小谢凑近她,只听见倪阿婆细微的吐息,“帮我个忙……”
  “当然好呀,要做什么?”小谢问。
  “帮我戴一戴……”
  病床被单下面,缓缓伸出一只枯骨般的手,缠满输液管,艰难地往上攀爬,直到摸到耳畔,倪阿婆指向自己头发,“戴在这里……”
  小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戴什么。老太像是有些失望,声音又弱下去,听不清楚了。
  年轻人登时焦急起来。他急的是自己搞不懂对方的想法,回头询问身后人。然而夏天梁也不明白,老人见他们迟迟不动,手指不断勾着耳边的头发,眼皮猛烈地颤动,仿佛随时会昏睡过去。
  无解中,徐运墨却忽然动了。他退一步,拿过床头一个红色的抽纸盒,撕下一片后飞快地叠起来。
  成品是一朵袖珍的纸做玫瑰花。他叠好,轻轻放到老人鬓边。夏天梁恍然,随即取过旁边的小镜子,举到倪阿婆面前。
  稀疏的白发开出一朵花来,老人咧开嘴角,又旋即失色,她低语,是谁呢。
  “这个人是谁,我呢……我又是谁呢……”
  想摸一摸那朵纸花,可惜太多的输液管阻碍了她的动作,实在抬不起手。
  还是徐运墨握住她。他屏息,随后低声说:“珊珊,生日快乐,今天我带了朋友来五月花,就是特意看你登台,想听你唱一首说不出的快活。”
  小谢终于明白了,刷一下,他的口罩被眼泪全部打湿。年轻人吸着鼻子,重重点头,连忙用蹩脚的广东话说,是啊是啊,听歌,听歌!
  夏天梁眼眶泛潮,他举手,用力在后边鼓掌。
  病床褪去了。老太双眼重拾澄澈,她变成了二十五岁的倪珊,身穿金色长裙,脖颈间的珍珠项链流光溢彩。
  新界的夜未眠,五月花外一块立牌:共庆倪珊小姐二十五周岁生辰快乐。
  歌厅中熙熙攘攘,洋溢着欢快的爵士乐。后台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喊,珊珊,到时间啦!
  她对着镜子描眉毛,听见后回头,耳边是一朵刚掐下的玫瑰花,火红色,娇艳欲滴。
  登上舞台,刹那灯亮——珊珊!珊珊!她看清台下,一群人举起酒杯,任由香槟滴落脸庞,不顾狂热,争先恐后地喊她名字。
  身边英俊的乐手投来微笑,一切准备就绪,女孩伸展双手——ja-jam-bo!*
  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我几时我有这么高兴过。
  你可不必问我,
  这么高兴这么得意这么快活到底为什么,
  就是你来问我,
  我也不想,我也不能,我也不会老实对你说。
  她唱得眉飞色舞,到兴起处,整个人从舞台左边奔到右边,跟着快速旋转,长裙摆动,一圈又一圈,如同阳光下荡漾开来的金色海浪。
  一定要我说,
  也不过模模糊糊迷迷惑惑,
  还是别管我,
  也可以免得讨厌免得啰嗦。
  钢琴手的指速飞快,翻过手背就是一段刮奏。鼓手雀跃不已,打击力度高昂,铜管乐器随之吹响,即兴的音符涌出,落到她身上剧烈跳动。整个歌厅灼热得如同彗星到访,发出光亮的尾巴横扫过每位听众,他们睁着双眼,不敢眨,一个个面红耳赤,痴痴地望着台上的歌者。
  闪光灯不断落下,她高抬下巴,喉间嗓音震动,玫瑰掉落也不注意,唱到几近忘我:
  ja-ja-jam-bo!
  ja-ja-jam-bo!
  ja-jam-bo!
  一记巨响,彗星的热量发挥到极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而后渐渐转弱,转弱……
  新界的夜过去,五月花凋谢,那枚点燃舞台的彗星也就此熄灭了。
  *
  倪阿婆还是走了。两天后的事情。
  小谢在icu陪伴她度过最后一程,他回来告诉众人,摘掉呼吸机时,老太面上带笑,医生说也好的,说明走得没有痛苦。
  倒是辛爱路,陷入一股忧伤氛围。大家见面时,不再因为改造项目的龃龉而左闪右避,持着相反意见的邻里互相望一眼,不敌视,也不恼火,只是轻轻叹气。
  不过几个月,外界的推力引发一系列剧变,加起来,竟比过往几十年发生的还要多。
  众人各有唏嘘。挤在联排式建筑里的多年生活让辛爱路的他们逐渐变成一群豪猪,无数次分开、相贴,受冷再受伤,却也在这种古怪的冲撞中寻找到适合彼此的距离。
  隔天,有人早早来到遇缘邨。
  还是那个小谢,但看见他的人都知道,有什么已然不同。
  他去到倪阿婆家整理遗物。那个作为时间胶囊之用的饼干盒,不知道主人离去,仍然安静地躺在塑料小桌上。小谢拿回居委办公室,套上手套,他买来两本相册,细心将盒中的照片、剪报以及大大小小的残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好。
  梳着羊角辫的倪珊,最早不过是遇缘邨14号出来的一名黄毛丫头,喜欢粘牙的甜食。五几年,她带着两口箱子,随大批离巢鸟飞出辛爱路,手持船票,登陆未知的新港口。
  女孩比许多人幸运,拥有一副被天使吻过的歌喉。在茶餐厅打工的她被唱片公司制作人挖掘,随后以歌星身份出道,常于新界的五月花歌厅登台献唱。
  最火的时候,她被称为上海黄莺儿,与当红小生合唱香江夜曲。
  相册在居民手中传阅,有人叹道:有次听她提起,说香港某个天王年轻时曾经追求过她,我还当她是脑子糊涂,乱讲的,或许是真的呢?
  事实早已无人知晓,饼干盒的信息还是太琐碎,只得拼凑出部分过往。
  孤老没有子女,所有财产只得交于民政局处理。小谢理清倪阿婆的旧居,为其办理离世手续,这时胖阿姨站出来,主动揽下老太的身后事。
  小谢问她关系栏怎么写,女人顿一顿,说写干亲吧,我就当她是我寄娘。
  这个迟认的干女儿对待老人后事极度负责,跑东跑西,从火化到墓地,全部争取做得最最体面。一人力量有限,幸好,她身后有一个任劳任怨的红福跟着。
  处理完一切,胖阿姨为倪阿婆办了守夜。
  辛爱路居民听说之后,自发买来鲜花,静悄悄放在遇缘邨门口。饼干盒中还有一盘磁带,徐运墨帮忙找来一个老式磁带机。那晚,天天饭店没有营业,但亮着灯。旧磁带只有a面还能听,翻到b面就莫名其妙卡带,夏天梁只能不停将它从机器中取出再放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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