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虽然蒋绍言说得轻描淡写,只是“一点口角”,但都被找家长了,可见事态绝没那么简单,钟虞推断,蒋兜兜很可能是跟人打架了。
  打架自然可能受伤,若严重蒋绍言一定会带去医院,没有就说明没受伤或者不严重,但钟虞还是忍不住问他疼不疼。
  蒋兜兜眼睛立刻红了,扁着嘴小声说:“疼。”心里疼怎么不是疼?他都快疼死了。
  钟虞眼睛便也红了,抬手在蒋兜兜细嫩的脸蛋上摸了摸。事到如今,有些问题是回避不了了,今天发生的事就像一柄利剑,将所有的隐晦模糊一举捅破。
  蒋绍言那句“你以什么身份在关心他”言犹在耳,钟虞顿了顿,猜蒋兜兜大约也憋了一肚子话想问,干脆说:“你想知道什么?”
  地板又凉又硬又硌人,蒋兜兜看着钟虞抵在地板上的膝盖,用力把他拉起来,钟虞便顺势起身,任蒋兜兜把他拉到床上,面对面地坐着。
  默默对视了片刻,蒋兜兜小心地问:“我是你生的吗?”
  “是。”钟虞答得毫不迟疑,干净利落。
  蒋兜兜眼睛立刻睁圆了,最重要的问题得到确认,他感到心里踏实一半,随后又想起蒋西北的话:“但我爷爷说女人才能生孩子,男的不能。”
  听到“爷爷”两字,钟虞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很快就恢复如常,他平静地回答蒋兜兜:“男人也可以,但只是极少数,我也是我爸爸生的。”
  听完这话,蒋兜兜整张面庞瞬间亮了,那双黑色的圆眼尤其明亮,闪着灼人的光芒,他扑上去紧紧抱住钟虞,头埋在钟虞怀中,说了一句“你果然就是我……”
  后面两个字含含糊糊,钟虞没听清,但大概也能猜到,小孩说的是“你果然就是我妈妈”。
  爸爸还是妈妈,称呼对钟虞来说只是个代名词,他并无所谓,但在这一刻心脏还是不免被牵扯,产生了丝丝缕缕的麻意。
  同时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只是个开始。
  果然,蒋兜兜很快直起身坐好,看他一会儿,继续紧张地问:“那你生下我以后为什么要走?”
  这一回钟虞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这个回答或许并不能叫蒋兜兜满意,但钟虞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
  蒋兜兜太小,而当时的情况实在太复杂,太复杂。不甘放弃的学业前程,至亲之人的出卖背叛,还有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的豺狼鬣狗……
  最重要的是蒋绍言的包容与温柔,叫他无法面对,无地自容,甚至无法不心动,然而越是心动,就越叫他感到自我厌恶。
  深深的自我厌恶。
  所有这一切都逼得他不得不走。
  听了这话,蒋兜兜如料想般拧起细眉,问的却是钟虞意料之外的问题:“所以你不是因为讨厌我?”
  钟虞一愣:“我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爷爷说你把我生下来看都没看我。”
  钟虞凝滞了好几秒,半晌,艰难地空咽一口唾液。蒋兜兜说的没错,他把小孩生下来之后的确没看过,蒋西北劝他看,蒋绍言也无声地站在床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蒋绍言也希望他看一眼,但最后还是尊重他的意思,让人把孩子抱走了。
  为什么不看呢?钟虞想,大概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因为心怀恨意,所以才心狠地一眼都不肯看。
  包括他自己也一直这样说服自己。
  眼底有涩意上涌,钟虞强迫自己露出笑容,他看着蒋兜兜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清澈,充满了爱意和期盼,他决定对自己也对蒋兜兜诚实一回。
  “因为我怕看到你我就舍不得走了。”钟虞说着,再次抬手抚摸蒋兜兜的脸颊,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他说:“你长得这样可爱,谁会舍得丢下你呢?”
  蒋兜兜许久没动,像是忘记反应,眼睛直勾勾盯着钟虞,突然间一把抱住他,紧接着哇一声,大哭出来。
  他边哭还边说着什么,断断续续抽抽噎噎颠来倒去,但钟虞还是听懂了。
  蒋兜兜问他:“所以你是爱我的?”
  爱吗?
  钟虞回想当初怀着蒋兜兜的那段时间,初期时的无措迷茫,第一次胎动时的惊喜,危险到来时下意识的保护,直到最后生产时医生说情况危险让他有心理准备。
  他那时甚至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请保护我的孩子。”
  是啊,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
  “我当然爱你,兜兜,我爱你。”
  钟虞说着将怀里的小人紧紧搂住,感到自己的眼睛湿了,眼泪在眶里打转,直到再无法承受,有一滴落下,顺着脸颊流进嘴里。
  滋味苦涩,伴着蒋兜兜撕心裂肺的哭声,钟虞肝肠寸断,忍不住闭上眼,任泪水汹涌而出。
  几步之距的房门外,蒋绍言站在走廊上,听着门里面最爱的两个人的哭声,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第23章 冥冥中
  直到月上中天, 钟虞才从蒋兜兜房间里出来。
  轻轻关上门,在走廊站了片刻,做几下深呼吸, 又抬手拭了拭眼睛, 直到胸腔激荡的情绪逐渐抚平, 钟虞才从楼梯走下去。
  复式公寓安静无声,楼下有光,没那么亮, 正好足够钟虞看清脚下台阶。他慢慢地一步一个台阶往下, 行至一半才发现客厅沙发坐着个人,脚步微微一顿。
  听到动静, 蒋绍言抬头朝他看来,视线交错的那刻,钟虞只庆幸灯光没那么亮,他不知道蒋绍言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只开了一盏灯,但他一点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
  钟虞收回视线,继续往下走,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蒋绍言问:“兜兜睡着了?”
  “嗯。”钟虞答, 简单一个音也足以让蒋绍言听出沙哑。
  茶几上的水壶里一直温着水, 水温正好喝, 蒋绍言倒一杯,起身走到钟虞面前递过去:“喝点水吧,秋天比较干。”
  这个理由太体贴, 钟虞没拒绝,接过那杯水,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递, 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手指的冰凉和僵硬。钟虞低头喝一口,喉咙立刻感到滋润,他突然想,蒋绍言就好像这杯温水,六年过去,依旧那么体贴,润物无声。
  客厅静下来,钟虞抬眼,落地玻璃外弥漫着沉郁的夜。蒋绍言把水递给他之后就同他擦身而过上了楼,似乎是想把空间单独留给他。
  直到钟虞喝完那杯水,眼睛不再那么红,情绪也完全平复,蒋绍言才又从楼上下来,手中多一本厚重的东西。
  钟虞定睛看去,似乎是本相册。
  蒋绍言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这里面是兜兜从小到大拍的照片,我想你可能会想要看看。”
  钟虞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淡然甚至有些冷漠的表情,看了蒋绍言两秒:“谢谢。”
  蒋绍言把相册递过去,用眼神示意他自便。
  钟虞接过相册,随后犹豫了一下。客厅里有一张长沙发,旁边还有个单人沙发,然而单人沙发是主人位,非邀请不入座,所以钟虞思索之下坐在了长沙发靠单人沙发的那一头。
  坐下之后他便开始翻相册,从第一页的第一张开始,那时蒋兜兜应该刚出生,胖乎乎的身子裹在包被里,嘴里裹着手指,一脸的懵懂可爱。
  蒋绍言站在旁边适时添加注解:“这张是满月。”
  钟虞听到了,抬头朝他看,蒋绍言便顺势坐下,没坐那张单人沙发,而是也坐在长沙发上,不过同钟虞还隔一定距离,能看到相册,同时不会叫钟虞感到不自在。
  蒋绍言时机、分寸都拿捏得刚好,钟虞果然没有表现出不适,继续低头翻相册。
  蒋绍言一起看,但其实注意力更多在看相册的那人身上,他并非每张都说话,只有当钟虞视线停留得长了才会开口,简单介绍拍照的背景,把更多时间留给钟虞自己。
  钟虞一页一页地翻,一张一张地看,翻到中间某页,是蒋兜兜趴在鱼池边的一张背影,距离有些远,像是抓拍,他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蒋绍言倾身过去,看清那张照,似乎想起什么趣事,未语就先笑了。笑声低沉磁性,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勾人,钟虞的心莫名一动,抬头,就看到了蒋绍言英俊带笑的脸。
  位置对调,这回看相片的人换成蒋绍言,而钟虞成了看他的人。
  重逢之后,钟虞第一次这样近距离面对蒋绍言,淡黄的光线覆在蒋绍言脸上,还是那么英俊,眉眼深邃,时间似乎在蒋绍言身上留下了痕迹,又似乎没有。
  蒋绍言的一切都叫他觉得熟悉,熟悉的模样,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不同的大概就是更加内敛沉稳的气质,强势有压迫感的气场,以及有时看过来的,深邃却叫人难以捉摸的眼神。
  理智是抗拒的,但身体反应骗不了人,就好比现在,蒋绍言倾身靠过来,早已超过了钟虞定义的安全距离,脑中警铃大作,然而身体却渴望靠近,近一点,再近一点,尤其在这个情绪起伏的夜晚,他似乎格外渴望蒋绍言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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