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这次来没带相机,蒋西北又嫌手机像素不高,蒋绍言便在镇上寻到了一家照相馆。
  过年时拍照的人也不少,拍个人写真的,拍全家福的,还有热恋男女来拍情侣照的,他们到的时候,老板刚拍完前一个,是对年轻夫妻带刚出生的孩子来拍百日照。
  那孩子裹在襁褓里,露出一张嫩生生的小脸,一见人就笑,小模样可爱得紧,叫蒋西北想起蒋兜兜小时候。
  他们一进去,老板就操着一口本地话说:“哪儿来的小娃娃,可爱得哇。”
  这几天蒋西北带蒋兜兜出门,到哪儿都被人夸他可爱漂亮,蒋西北当即大笑:“我孙子!”
  这是家老式照相馆,用的还是钟虞在电视里才见过的那种老式相机,看起来又大又笨重。
  蒋西北先带蒋兜兜拍,爷孙俩坐在一起拍了一张,蒋兜兜偎在蒋西北身前又拍了一张。
  之后蒋绍言也过去,蒋家三代男人一起拍,蒋西北抱蒋兜兜坐着,蒋绍言站在他们身后。
  照片拍好,蒋西北叫住蒋绍言,别别扭扭说咱爷俩也拍一张吧。蒋西北对蒋兜兜极尽疼爱,但对这个儿子却严大于慈,蒋绍言面对蒋西北也是沉默内敛居多,父子俩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蒋绍言神情动容,说好。
  父子俩便单独拍一张,还是蒋西北坐着蒋绍言站着。蒋西北努力挺直背,但蒋绍言从后面看,他的肩膀瑟缩背也佝偻,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染得不细致,他发现蒋西北脑后竟又冒出一根白发。
  老板调好镜头,叫蒋西北笑得自然点,又叫蒋绍言笑得再高兴点,蒋绍言扬起唇,同时将一只手轻轻搭上蒋西北的肩。这少有的亲密举动叫蒋西北身体一僵。
  钟虞察觉到蒋绍言情绪不对,有些担忧地看过去。
  在场唯一不知情的大概就是蒋兜兜了,等蒋西北和蒋绍言拍完,他便拉着钟虞过去:“我要和小虞儿拍!”
  钟虞抱着小崽子拍了好几张,蒋绍言随后加入。两大人并排坐在椅子上,蒋绍言怀抱蒋兜兜,钟虞转头看去,不等老板指挥便自觉往蒋绍言靠近,肩肘相挨,相视一笑,再默契地转脸面对镜头,在蒋兜兜大声喊的“茄——子”声里,一家三口第一张全家福就此诞生了。
  等老板说好了,钟虞正要起身,蒋绍言突然拉住他,叫他先别走。
  蒋兜兜已经从蒋绍言腿上跳了下来,以为还要拍,正要坐回去,被蒋西北一把拉住。
  蒋西北往蒋绍言看了一眼,对这个儿子的心思心知肚明,便对蒋兜兜说:“你就别去了,刚才不是说想吃糖水吗,爷爷带你去吃糖水。”
  等两人走了,蒋绍言又请那老板换块红色背景布。
  老板便将块红布拉了下来,又走回去相机后面调镜头。
  钟虞隐约猜到蒋绍言用意,心跳顿时剧烈起来,他问蒋绍言:“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换红布?”
  等待回答的几秒,他竟感到紧张。
  蒋绍言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着,轻轻笑笑,说:“结婚照,喜庆。”
  第85章 黄酒香(二更)
  转眼到年三十, 除夕。
  早起,蒋西北吐了两口血痰,没叫蒋绍言知道, 自己默默将那痰冲了, 吃早饭时提出想上山去看看。
  镇里的公墓就在山上, 蒋绍言知道蒋西北的意思,沉默几秒:“行,我陪您去。”
  南方的习俗是在小年祭拜亲人, 但小年那天他们还没到, 蒋西北就想着在除夕这天去。
  他倒是想一个人去,可惜心有余力不足。
  蒋兜兜也吵着要去, 蒋西北没让,小孩子家家的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语气有些急,蒋兜兜不乐意了,挂起脸子来,饭也不吃了。蒋西北只得放缓声音说我们又不是去玩,是去办正事,带你不方便。
  蒋兜兜两手抱臂, 不依不饶:“怎么不方便了, 爷爷就是不想带我。”
  蒋绍言低敛着眉没说话, 他知道蒋西北的顾虑, 无非是老一辈的老思想,觉得墓地阴气重,蒋兜兜太小了不适合去。蒋绍言想了想, 开口:“兜兜去也没问题,他都这么大了,该去拜拜我妈, 没那么多忌讳。”
  钟虞听到这儿差不多明白,抬头同蒋绍言碰了碰视线,蒋绍言冲他笑笑,笑意很快转淡。
  蒋西北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不作声了,自己撑着拐杖去院子里站了片刻,回来后就改了主意,对蒋绍言说行,那就带兜兜去吧,顿了顿,冲客厅里的钟虞看去:“叫这孩子也一起去吧,带去叫你妈看看。”
  蒋绍言便拿上一早备好的糕点水果,蒋西北又添上一瓶酒,都装进车子的后备箱里。听说自己也要去,钟虞惊讶,他什么都没准备,见没花便说去买一束,又问蒋绍言母亲喜欢什么花。
  抬脚正要出门,蒋绍言拉住他,说不用,现在这个时间花店都不开门了,我妈也不爱那些太艳的花。目光在院里转一圈,走到一盆凌寒盛放的兰草跟前,剪下几束扎成一捆,塞到钟虞怀里,说这就行。
  钟虞便抱着那束兰草上了车,碧绿的草叶上缀着几朵花苞,虽小但极香,很快,整个车厢都盈满了香气。蒋兜兜跟他坐后排,偎在他怀里,大概觉得车里气氛凝重,小崽子不敢吵闹,小声问钟虞他们到底干什么去。
  蒋绍言开车,在驾驶座回头,说去看你奶奶。
  蒋兜兜来精神了,脑袋从钟虞怀里支棱起来,问是照片上的奶奶吗?
  蒋绍言说是,收回目光的时候看了蒋西北一眼,蒋西北面色凝重,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
  墓地建在山上,早些年管理不规范,杂草丛生乱得很,也就是近些年政府接手才稍微好些。
  一连几天都是晴天,偏今天是阴天,太阳不见踪影,一线阳光也无。蒋西北撑着拐杖在前头走,步伐急切,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块墓碑前。
  钟虞看过去,终于知道了蒋绍言母亲的名字。
  卫兰。
  难怪蒋绍言会剪了兰花叫他拿来。再看照片上的那张美丽温婉的脸,心想果然人如其名,蕙质兰心。
  拐杖撂在一边,蒋西北蹲下,拿出布来开始擦碑上的灰尘,蒋绍言则清理旁边杂草,父子两个俱是沉默。
  蒋西北擦得仔细,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直到哪儿哪儿都干净了,才摆上水果糕点,钟虞也弯腰将那束兰花郑重地搁上去。
  “兜兜,”蒋西北招呼,“来,跪这儿,给你奶奶磕个头。”
  蒋兜兜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的确跟蒋西北之前给他看过的照片是同一个人,就是他奶奶,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会在这儿。
  想问又不敢,天气不好,大人们各个脸色也沉,蒋兜兜听蒋西北的话跪下磕了个头,抬脸又去看那照片,忍不住伸手想摸,指尖刚碰上就觉得好凉好凉,叫他立刻又缩回了手。
  祭拜完,蒋西北让他们先到旁边去:“我跟你妈单独说两句。”
  钟虞带蒋兜兜走到旁边,蒋兜兜一直没说话,直到蒋绍言把他抱起来,问他怕不怕。
  蒋兜兜搂着蒋绍言脖子,不敢大声,小声问:“我不怕啊,但是爸爸,奶奶为什么住这儿啊,我刚才摸了,好凉好凉,她不冷吗?”
  闻言,蒋绍言同钟虞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
  蒋绍言侧头望去,蒋西北蹲在墓碑前,背影看起来悲凉潦倒,倒了杯酒洒在地上,那酒滴落,溅起了看不见的尘埃。
  生与死的话题太过沉重,却也无法回避。蒋绍言还没说,蒋西北已经捡过拐杖起身,走过来说:“你奶奶啊去世了。”
  今早吃过饭站在院子里的那一小会儿,蒋西北想了许多,他的确觉得蒋兜兜太小了不该来这种地方,不该过早接触生老病死,但转念一想自己怕是活不长了,等自己死了,蒋兜兜也得披麻戴孝,迟早还是要面对。
  蒋兜兜睁大了眼:“去世就要住这儿吗?”
  “是啊,去世之后人都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就这么大。”蒋西北比划,“然后立一块这种碑,每个人都有这么个时候,爷爷……爷爷也会有的。”
  蒋绍言听不下去,打断,沉沉地喊了声“爸”,再看蒋兜兜,小崽子眼中忽然蓄起泪,带着哭腔喊:“我不要爷爷住在这里,这儿这么冷,我不要爷爷住在这里。”
  蒋西北心下一酸,忙安慰道:“爷爷暂时不住这儿,还要陪兜兜过年呢。你是爷爷的大孙子,是男子汉,可不能遇到点事就哭。”
  见蒋绍言脸色不是很好,钟虞悄悄过去拉住他的手,当即被蒋绍言反手扣牢。
  忽地,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蝴蝶,几乎同时,阴云中也破出一线光来,那蝴蝶便在阳光下振翅,雪白的双翅近乎透明。
  在蒋家几个男人头顶盘旋两圈,那只蝴蝶缓缓停在了钟虞的肩上。
  蒋兜兜忘了哭,睁着泪眼去看那蝴蝶。
  钟虞顿时紧张起来,一动也不敢动,只能以余光看去,就感觉蒋绍言突然将他的手抓得更紧。而蒋西北眼神怔忡,半晌,那张苍的脸忽然间泪水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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