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况在凤鸣苑时被传授过取悦恩客的技巧——?那些不提也罢。
夜泽哦一声,浇出水搓洗小臂,随口问:“子衿是你从前的名?”
卫风看到对方因用力而绷起的肌肉线条,不动声色将脸别开些:“子衿是我表字。”
夜泽顿了顿,依稀记起一句朗朗上口的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看了卫风一眼,“是这个子衿?”
卫风骤然听到夜泽念出自己表字来由,难免诧异:“……是。”
卫母怀他之时恰逢卫父南下征税,因挂念妻儿日日传信关切,卫母隔三差五才回复一封,还揶揄道“君思甚重,何不早归”,卫父心有委屈,回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因夫妻情意,孩子尚未出世便被唤作“子衿”,定为表字,甚至卫风这个名,也是契合着取的。
夜泽没念过私塾,读的书也少,听到这里便问:“《诗经》里子衿这篇,篇名是《卫风》?”
卫风道:“是《郑风》。”
“那你怎么不叫郑风?”夜泽问完,见卫风欲言又止,猛地反应过来,“哦,对了,你姓卫。”
卫风轻轻嗯了一声。
一时无话,晚风携稻香,隐约传来蝉鸣蛙叫。
夜泽擦干上身,看了眼圆月,沉声道:“我要外出一趟。”
卫风愣住,本能问道:“去哪里?”
“来圣山。那有狼妖出没,死了百十个过路人,岭南首富的独子也被吃了,悬赏黄金千两要狼妖性命。我揭了榜,快到十五月圆,那畜生一定会出来。”夜泽回答。
子不语怪力乱神。在遇到夜泽之前,卫风从不信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但如今他只是听到就已经开始担忧起夜泽的安危来。
“……太危险了。”卫风羞于启齿,声细如蚊呐,“虽然你买我欠了许多债,但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还……”
夜泽打断他:“我等不及,还债这事越快越好。”
径直回堂屋换了衣裳,夜泽拿着地漾剑出来,见卫风还是呆站在井边,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小妖而已,何必吓成这样。”
卫风知对方有所曲解,却又难以辩驳,只道:“你现在就要走?”
夜泽点头,戴上黑面具,突然朝卫风道:“不会耽搁太久,七日之内就回。”
说罢身化轻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卫风怔怔看着夜泽离开的方向,毫无意识抱紧了怀里那人换下来的衣物,直到夜风吹来撩起颊边碎发,卫风才闭上眼,幽幽叹息随风而逝。
…………
同住二十余日,卫风早已习惯夜泽存在,而今对方骤然消失,一时间倒让他生出无所适从之感。
好在夜泽临行前说最迟七日便归,卫风是数着日子过的,第七日他起了大早,先将堂屋里的被褥拿出来晾晒,又到集市上买了些鱼肉熟食回来——他的厨艺尚浅,实在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又不愿亏待奔波久归的夜泽,这才忍痛花出二两白银。
从辰时起,卫风便在家中等着了,一听到院外有动静他就放下手里的活儿出去看看,奈何几次都只是路过的邻居。
等到日暮西山,余晖尚在,卫风早早点亮了灯笼挂在院门前,虽知夜泽不至于忘却家门,但稳妥些总是好的。
他搬来矮凳坐在灯笼下,摇着蒲扇眺望远方,隐约听闻马蹄踏踏,伴着车轮声由远及近。
一个马夫驾着双乘马车缓缓驶来,卫风只当对方是路过,不想那马夫打量他一眼,竟长吁一声勒紧缰绳,将马车停在了门口。
卫风停了摇扇的手,见马夫朝里低语几句,而后车帘拉开,从里头钻出个十三四岁、丫鬟打扮的少女。
小丫鬟毫不避讳地瞪着他,把卫风瞪得不安站起,她才跳下马车,转身再度掀帘,接住里头伸出的一只柔夷玉手。
一位身着花萝绿裙、头戴素纱帷帽的姑娘款款下车,身量纤纤,行如扶柳风,翩若出岫云。
帷帽遮面不盖头,对方梳着飞天髻,腰间挂着彰显皇亲国戚身份的描金玉牌,俨然是尚未出阁的高门贵女。她下了马车后便站在那里,视线分明黏在卫风身上。
……电光火石间,卫风眼皮猛跳,猜出来人身份,立刻转身想要关门。
“卫公子,”对方泫然欲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请留步。”
卫风僵在原地,扶着门的手猛然收紧,几乎捏碎木板。
“……我、我是曦华。”女子颤声道。
曦华郡主,贤王嫡女,也是他许过亲事、下过聘礼的未婚之妻。
约一年多前卫风随太子参加宫宴,席间不胜酒力,独坐楼亭躲清闲时,撞见了姗姗来迟的容贵妃娘娘。彼时诚惶诚恐,事后才知当时随行凤驾的人里,就有名动京城的曦华郡主。
自那日起,贤亲王对他格外关照,待到殿试结束,卫父便说贤亲王有意招他为婿,问卫风的意思。
这显然是一桩高攀的亲事,毕竟卫父庶子出身,六品京官已到了头;卫风虚任太子伴读,仍是白身。而贤亲王乃今上同胞兄弟,从龙有功又落下残疾,于皇位毫无威胁,故而深受器重、权倾朝野,曦华郡主乃是贤亲王掌上明珠,生得如花似玉,又善琴棋书画,奈何眼高于顶,求亲的王公贵族踏破门槛均被回绝。
京中流言甚嚣尘上,却不想绣球砸到了自己头上。
卫父卫母将此视为天大好事,卫风却料到自己应该是金榜题名了,否则断不能入贤亲王慧眼。
婚姻之事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风表示静听安排。放榜后果然高中状元,今上随即赐婚曦华郡主,卫父倾其所有,往贤王府送去聘礼,被悉数收下。
金榜题名,御赐良缘。那两个月里卫风自是风光无限,奈何世间物极必反,他的大伯安远侯谋逆案发,卫氏一族尽皆下狱,他也未能幸免。
一夜之间,状元郎成了阶下囚。
贤王府连夜退回聘礼,卫风在狱中咬破指头写下退婚血书。
木未成舟,他自是不愿连累郡主。
本以为缘尽于心死之日,不想还有再会之时。
第7章 戏弄
卫风没回头,听到曦华郡主再度开口。
“我、我从太子哥哥府里打听到你的下落,借着宝乘寺地藏法会,寻了机会来、来看看你。”曦华说着,几近哽咽,“你如今,过得好不好……”
女儿柔肠,情真意切。
卫风深深闭眼,平复心绪后慢慢转过身。
曦华郡主已掀了帷帽,双目微湿,握巾拭泪。
卫风看到与传闻一般的花容月貌,垂首作了一揖:“世无不可越之山,人无不可涉之苦。有劳郡主挂念,在下一切安好。夜路难行,还请郡主早回。”
曦华郡主轻咬朱唇,朦胧泪眼看向卫风,恍惚对方还是当年垂丝海棠下初见模样,只是饱经磋磨、萎靡瘦弱,亦不复状元游街时的意气风发。
——那日金明池上路,争看绿衣郎时她也偷出王府,挤进人潮只为悄悄看一眼她亲自挑中的如意郎君。
怎奈世事如棋局,人生如戏梦。
曦华郡主哭湿绢帕,方想起此行目的。她从丫鬟手里接过木匣,打开递到卫风跟前。
那里头是厚厚一叠银票。
“这是我攒的一些体己……”其实她还变卖了许多首饰,只恐增添卫风心中负担,隐瞒不提,柔声道,“有七千四百两银子,你拿着用罢。”
卫风浑身一震,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曦华双眼通红,捧着给他:“拿着罢……人食五谷烟火气,钱财用物皆所需。你如今飘零在外,一介书生,又是——又是这样境遇,若无银钱傍身,你往后怎么讨生计呢?”
字字恳切,像刀子一下接一下捅在卫风心上,把他千疮百孔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在淌出的血泊里,倒映出他早已无望的顺遂人生。
“……谢郡主……垂怜。”卫风声音沙哑,“某虽无能,尚可耕种谋生,请郡主勿虑。”
曦华郡主一怔,慌忙解释:“我并无施舍之意,只是——”
“郡主,”卫风喉头滚动,再度作揖,“卫风是福薄之人,命该如此。承蒙郡主……奈何……”
他闭了闭眼:“请回吧。”
曦华郡主面色凄楚,再上前一步,似要强行将那一匣银票塞到卫风手中。
卫风当即退后避开,直直看向她眼底:“郡主,我已身败名裂,但请郡主看在曾经……为我留一丝体面。卫风感激不尽。”
曦华郡主收紧纤纤玉指,抱匣凝望卫风良久,默然淌下清泪。她将钱匣交与丫鬟,而后放下帷纱略一福身,在丫鬟的搀扶下回到马车,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马夫挥策缰绳,驾着马车向落日余晖处驶去。
马蹄声消失不见,卫风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扶着门站立不稳,瘫在矮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