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先是太子,再是郡主。
  一个让他回忆起鲜衣怒马的辉煌往昔,一个令他看到不可触及的美满余生。
  卫风苦笑,再怎么告诫自己随遇而安,但回忆与假想齐齐袭来,他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暗自感叹造化捉弄。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缓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院里小母鸡仿佛受惊的扑腾声。
  卫风回过头,看到多日未见的夜泽站在鸡圈边,手里还握着水瓢。
  鸡圈里湿了大片,小母鸡被淋成了落汤鸡,很是燥动地甩头挥翅,意图将羽毛上沾的水珠震落。
  夜泽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卫风,随手将水瓢丢回桶里。
  陡然看见牵念一整天的人,卫风没能立时反应过来,他愣愣看着夜泽在石桌前坐定,见桌上摆着自己温在锅炉里的汤菜,这才回过神。
  “……恩公。”卫风忙起身,收拾情绪后挂上淡淡笑意,“几时回来的,我竟没看见。”
  他取下灯笼,掩上门,直到在夜泽身侧坐下,才听到那人淡漠语气:“见你忙着叙旧,翻墙进来的。”
  卫风心里一紧,面上顿时显出几分慌乱来,垂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收拢,生出几分做了坏事被抓包的畏怯不安,抿着唇不做声。
  他偷偷瞟了眼夜泽,后者将另一副碗箸摆在他面前,自顾自吃了起来。
  卫风尚在担忧,犹犹豫豫端起碗,却没动箸。
  夜泽吃得风卷残云,已经丢下碗箸,似乎要走。
  “……恩公。”卫风叫住他,等对方看过来时,他又不敢直视地低垂着头,“方才那位姑娘……是曦华郡主,虽然……今日却也是头一次见。”
  含糊讲了几句,卫风惴惴不安地抬眼,撞进夜泽幽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你很怕我?”夜泽突然出声。
  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打得卫风措手不及。
  他斟酌开口:“恩公宽厚,子衿理应敬重。”
  夜泽重复了遍“宽厚”二字,发出声短促冷笑。
  ……不过几日未见,卫风总感觉这人更难以捉摸了。
  夜泽想起什么,平淡道:“她倒是比那男的强不少。”
  卫风反应过来这个“她”和“那男的”分别指谁后,面露哂色。
  前尘往事已成过眼云烟,他不愿劳心伤神多作纠缠,主动带过话头,问起那狼妖的事。
  说话间暗自打量对方,没见着什么伤处才稍稍放心。
  夜泽不多言,随意抬手一挥,卫风登时嗅到一股浓烈腥风,不由得眯眼侧头避开,随后听见什么敦实物件落地的沉闷响动,院子里随即腾起淡淡烟尘。
  待到尘埃落定,卫风定睛一看,地上竟是张雪白绵厚、油光水滑的完整狼皮。
  从毛皮看,这头雪狼体型惊人,身长过丈,狼头处的皮舒展着,比井口都粗上一圈。
  夜泽也闻到了那股腥味,起身拧眉踹了一脚,露出覆着筋膜油脂的里子,咳了一声:“赶着回来,没来得及处理……明日我带去河边刮洗后就没味儿了。”
  卫风实在没见过如此庞大的雪狼,心又悬了起来,不由得看向夜泽,蹙眉问他可曾受伤,直到对方摇头后才舒了口气。
  目光丈量着雪狼毛皮尺寸,卫风脑中闪过几位极爱收藏裘貂兽皮的王亲贵族,粗略估了个价。
  “应该能卖到二百两银子。”卫风沉吟道。雪狼罕见,何况毛色纯净、宽大完整,但要卖更高就不太容易了——只可惜不是狐皮,否则价值至少翻十倍不止。
  夜泽听了这话,难以言喻地瞥来一眼,语气略显无奈:“这是给你带的。”
  卫风一怔。
  夜泽微不可察地叹道:“我也没短过你衣食银钱,怎么看到什么都想着卖钱。”
  一句说完,卫风耳朵已然通红,仿佛自己真成了个掉钱眼里的财迷了。
  夜泽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些人参燕窝,卖了么?”
  卫风颊边泛红,摇头低声:“没……我收着的。”
  夜泽颔首:“拿来炖了,明天起每日一碗,我看着你喝。”
  卫风:“…………”
  思绪百转千回,卫风看到夜泽挥手,那地上的雪狼皮顿时消失不见,而后见那人以手扶住后颈,活动着脖子,顿时传出令人心惊的骨节喀喀声。
  “……恩公,”卫风犹豫着叫住正在收被褥的夜泽,稍显局促道,“我略学过些推拿按扤,恩公若不嫌弃……”
  夜泽目露讶色:“你还会这个?”
  卫风抿唇。原本是不会的,不过在凤鸣苑时被逼着学了各种取悦恩客的技巧,晓得些皮毛。
  “也行。”夜泽没多想,踹开堂屋门,头也不回,“等我会儿。”
  半柱香后,夜泽沐浴完赤着上身趴在堂屋的长桌上,长发被束起,尾端几乎扫到地面。
  他侧着头枕在交叠的小臂上,闭眼假寐。
  卫风看着那片不算陌生的紧实脊背,下了很大决心才将手放上两边肩头。
  掌下的皮肤细腻光滑,触感温凉,尽是薄而有力的肌肉。
  卫风莫名觉得脸热,唇抿成线,回想着学过的手法,两手略显生疏地在夜泽背上提捏摁压。
  夜泽撩开眼皮,入目是一截被绸带约束着的细窄腰身。
  他原是嫌力道过轻,跟挠痒似的,可看到卫风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又觉得不用让他用力,瘦成这样了能有什么力气。
  “摁不动就算了,我躺着歇会儿。”夜泽懒散开口,作势要起。
  卫风忙按住他:“摁得动!我爬上来。”
  其实凤鸣苑教的本就不是什么正经推拿,多为小倌在床笫间取悦恩客的技巧,姿势自然轻佻孟浪。他不敢像那般骑坐到夜泽腰上,只虚虚跪在桌沿,屈身加了些重量,用手肘揉摁其腰背,小心询问:“这样呢?”
  夜泽合上眼,没说什么,只是放松地趴了回去。
  卫风摁完一边准备换位,不料膝盖跪得酸麻,挪动后开始打颤,加上桌沿留给他的位置本就不宽裕,一个没稳住就要摔下去。
  夜泽遽然睁眼,反手勾了一把。
  卫风瞪大双目,感觉后背传来股强大推力——大得有些过头,直接将他上身扶正后拍向了另一边。
  这个姿势不可避免地要压在夜泽身上,但卫风万不敢冒犯他,忙用手挡了一下,心想宁可摔到地上也不能压着对方。
  然而落势再度止住,卫风感觉手臂被拉住,整个人被往后拽,不受控制地倒在夜泽怀里——不知何时夜泽已经转过了身,一手攥着卫风小臂,一手搭在其后腰,仰躺在桌面上。
  卫风则是敞着腿跨在他腰间,上身压着夜泽,四条腿交叠而置,算得紧密相贴。
  脸贴着对方逶迤铺散的长发,鼻间嗅到股皂角淡香,卫风登时感觉头晕目眩,他意识到此刻自己行为何其不端,立刻将头从夜泽肩上抬起。
  夜泽本要调侃几句对方虚弱不堪的身板,可看到卫风面红耳赤的慌乱样子,他又闭上了嘴。
  只是手还虚搭在对方后腰,等卫风直起上身,夜泽那手也跟着滑落,摸到个稍显丰腴的部位。
  惊讶于这人身上竟长着块有肉感的地儿,夜泽出于好奇捏了一把。
  “——你!!”卫风脸登时涨得血红,几乎要冒出热气来,他眼珠子睁得溜圆,愤怒地瞪着夜泽,嘴唇翕张,似乎要骂人。
  平日里伏低做小的受气包突然露出点尖牙,夜泽觉得新鲜,准备逗一逗,看对方能忍到什么程度。
  于是他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语气稍显挑衅:“我怎么?”
  卫风气得哆嗦,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愠怒打掉夜泽那两只不知礼数的手,翻身下桌。他咬着牙狠狠瞪了眼一脸坦然的夜泽,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隔壁传来很用力的摔门声,夜泽从长桌上屈膝坐起,神识穿过墙,看到卫风气得在卧房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仔细一听,无非是“无耻”“混账”之类,读圣贤书的人,骂也骂不出花样。
  夜泽又躺了回去,将两只手举到面前看了看,往后交叠着枕在后脑,平静地合上眼。
  第8章 踪迹
  因着夜泽那冒犯举动,卫风辗转反侧,想了许多荒唐可能——但约摸是这些日子同夜泽熟稔不少,哪怕猜测对方或许存了那种心思,他第一反应竟是赧怯而非恐惧。
  这个认知令他又羞又惭,唾弃自己枉读圣贤之书,浑浑噩噩煎熬一夜。翌日推门,见夜泽在院里劈柴,卫风面上登时显出几分不自然,可夜泽只是瞥来一眼便继续抡斧,态度一如既往的淡漠。
  ……昨晚对方大概只是无心之举,只有他草木皆兵当了真。
  念及此,卫风面色释然,只是心里闪过一丝异样——转瞬即逝,他没能抓住、亦不愿深想。
  院墙上晾晒着刮洗过的雪狼皮,毛绒洁白蓬松,拂风泛浪,一点儿腥味也闻不见。卫风抓在手里薅了两把,柔软绵密,是罕见的极品皮草——或许能卖到不止二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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