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卫风甩了甩头,把卖钱的念头压下去。
  时值盛暑,一过巳时便灼浪烈烈。卫风担心夜泽不耐酷热,听到西瓜贩子路过叫卖便买下两个,泡在井水里。待午后二人同坐屋檐下纳凉时,他才捞出一个切开。
  夜泽原本倦郁的眼在看到汁液横流的西瓜时微微一亮,从躺椅上坐直,待卫风端过来后顺手抓了块。
  卫风看着那人眉宇间难得一见的餍足之色,心里好笑——他猜得没错,夜泽虽不怎么吃饭,但对新鲜瓜果尤为喜爱。
  ……要不把地垦宽些,种点果树——但比起果树,是不是加筑间屋舍供夜泽宿眠更要紧些,毕竟他还睡着堂屋的长桌。此前卫风提过换房或是在堂屋购置床榻都被夜泽回绝,莫非睡桌是修仙人士的癖好?
  卫风尚在思量,听到夜泽问他怎么不吃,回过神摇头:“早先用得多了些,现下不饿。”
  夜泽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一瞬,想起卫风吃的那点东西,往后靠回躺椅,轻飘飘道:“难怪瘦成这样。”
  卫风:“……”
  他抿抿唇,见夜泽阖上了眼,于是先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偷偷撩开衣袖看眼小臂——虽不及从前清腴,但养了快两月,已经比出凤鸣苑时已经好了许多,何况他自幼瘦弱,一介书生,原也算不上壮实。
  这时夜泽又道:“燕窝,别忘了。”
  卫风:“……是。”
  无奈之下,他只好取了盏燕窝泡发、择毛,隔水炖煮后端来给夜泽。
  夜泽看看汤盅,又看看他,秀美长眉拧起:“什么意思,要我喂你?”
  卫风听得脸热,只能当着夜泽的面将那盅燕窝喝了个干净。
  夜泽眉毛这才舒展开,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空盅:“把琴拿出来。”
  月上枝头,到了听琴的时候。
  日子恢复从前模样,夜泽在家时基本包揽劳务,偶尔外出去得也不远,夜里总会回来,身上常常带着血腥气。
  不知是去降妖除魔还是——卫风不曾多问,家里时不时遗落夜泽揭下的榜单告示,妖魔鬼怪或是流寇匪徒,赏金均是丰厚。
  无非是挣钱还在凤鸣苑欠下的十万两黄金。
  每想到此,卫风总是寝食难安,常觉得亏欠夜泽,却又无法下定决心。
  时间一长,连夜泽都看出不对,他只当这人是长久闷在家里闷出了毛病,主动问道:“过两日是中秋,顺安城内要办灯会,你去不去?”
  卫风略感诧异,想到面前这人一向不喜热闹,谨慎摇头。
  夜泽淡淡瞥他一眼,不加置喙。
  到了十五这日,林家三嫂午后端来家中刚打好的糍粑送给他俩尝鲜,又说自家就要去顺安城内瞧热闹,问他和夜泽去不去,去的话也就罢了,若是不去能否帮忙照看她家中那窝刚下的猪崽。
  卫风刚要答应,夜泽却在屋内遥遥开口:“要去。”
  卫风合上嘴,眼里多了几分疑惑。
  三嫂往紧闭的房门瞧了眼,讪讪一笑:“那行……你们啥时候走,一起不,你三哥驾车——”
  平缓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用。”
  这人平素不与邻舍往来,说起话来也毫不客气。卫风尴尬一笑,低声致歉,送人出了院门,回来见夜泽从堂屋出来,身上装束都换了。
  倒也没如何打扮,只是将做农活时的粗布麻衣换成修身短打,腰间别着逢出必佩的黑面具,只因貌美无度,再朴实的衣裳穿上身都华彩熠熠,令人挪不开眼。
  衣袖宽了些,夜泽正单手拽着绑带想要束起,卫风见他动作不便,主动上前接过绑带:“我来。”
  他缠着绷带打结,又弄起了另一边。
  夜泽抬着手,目光从对方修长白净的灵活手指移到脸上,见卫风垂着眼很是认真,纤薄眼皮下隐约能窥见血管……眼睫不密,但长,倒是很衬那双清疏眉眼。
  青松绿竹,俊秀挺拔。
  “好了。”卫风松手抬头,却见夜泽盯着自己,顿时有些赧然,“……绑得太紧了么?”
  夜泽摇头,他活动着手腕,上下扫了卫风一眼:“你穿青绿色更合适。”
  卫风哑然,略有些局促地抻了抻自己浆灰色的短褐衣摆,垂首沉默。
  “换身衣服,去顺安城。”夜泽下巴努了努。
  卫风踌躇:“……我现下没有青绿之色的衣裳……”
  夜泽:“我知道。随便换一身——不换也行。”
  话说到这份上,卫风只好进屋换了衣裳,穿上初来之时夜泽为他准备的白衣鹤氅,对镜梳理鬓发,因无发簪,便用纶巾仔细裹束。
  再寻常不过的书生打扮,和从前差不离。卫风看着镜面顿了顿,垂眼移开目光。
  庄子离顺安城不到四里,越靠近越是人流如织。沅江水面盏盏花灯随波漂流,与漫天孔明灯交相辉映,照得城池亮如白昼。
  行人摩肩接踵,谈笑低语混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明明是嘈杂喧闹的地方,但卫风仰头看向远处炸开盛放的明亮焰火,只觉得心底平静祥和——人世烟火,暌违已久。
  他伫立得久了,被过路人撞到肩膀,听到那大汉咒骂:“他娘的……没听过好狗不挡道?”
  卫风沉默侧身避开,并不争辩。
  大汉见这书生软弱可欺,眼珠子一转就想讹诈银钱,刚抬脚就看其旁边那高个面具男伸手,将书生揽到身后,沉默挡在前方。
  隔着青面獠牙的黑面具,大汉竟有种与毒蛇猛兽对视错觉,他打了个寒颤,低声骂骂咧咧着快步离开。
  卫风见夜泽脚上动作似乎不愿善罢,小心拽了拽其腰带,待对方回头才低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虽看不见夜泽脸色,但卫风隐约感觉这人不虞,正巧瞧见不远处开始打铁花,来不及多想便抓住夜泽手腕,同时指向河岸:“我想看那个。”
  他恐夜泽生事,等不及回答便半拉半拽将人牵走。看热闹的人群将河岸围得水泄不通,卫风没打算挤进去,可身后人潮汹涌而至,他松开夜泽不过片刻,就被几个强行穿梭人海的顽童挤散了。
  “恩——”卫风刚要叫他,夜泽却接连拨开隔在他们间的几人,上前伸手拉住卫风,稍稍用力,将人拽进怀里。
  卫风感觉夜泽将手箍在自己腰间,很用力,他只得紧紧靠着对方,任由夜泽带着离开人满为患的河岸。
  ……人太多了,又吵,卫风敏锐觉察到夜泽开始烦躁,他知道这人喜静,遂懂事道:“还是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
  夜泽却不说话,只是环视四方,目光落到处高耸楼台,上方屋脊宽阔,视野极佳。
  他带着卫风来到高楼下,寻了个稍显僻静的暗巷,犹豫片刻,没用法术,弯腰将卫风打横抱起,在对方的惊呼里飞身蹬墙,三两下跃上屋脊,然后将卫风放下。
  卫风心慌未平,此时两股战战,几乎立不稳。夜泽只好伸手捞了一把,让人扶着飞檐慢慢坐定。
  等卫风稳下心神,只见皓月当空,星河浩瀚,灯火阑珊。
  去年此时,他尚在卫府承欢膝下,伴双亲赏月观花。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
  卫风眸色黯淡,忽听夜泽开口:“那是什么?”
  卫风定了定神,跟随望去,见城墙外海岸边几座尺高香塔静静燃烧,烟雾袅袅弥漫,遮掩四周磕头跪拜的民众。
  “看样子……是在烧斗香。”卫风辨认着。
  此刻夜泽已摘了面具,他无声无息瞥来一眼,卫风随即解释,烧斗香是沿海一带中秋习俗,将香垒成宝塔状,加绘月宫楼台,焚烧祭拜,以求赐福庇佑。
  他瞧见祭坛贡品,猜是海上讨生活的在拜海神。
  夜泽若有所思,他一向嫌顺安繁华聒噪,极少涉足故而不明底细,此刻散开神识,听到那些人念诵着“沅江水患”“恶蛟作乱”“海神保佑”之类的碎语,长眉微挑。
  他当即起身:“我过去看看。”
  卫风忙跟着站起,夜泽却道:“不用跟着,你待在城里自己逛逛。”
  说着,要将身上仅剩的几粒碎银拿给他。
  卫风忙推拒,撩开袖袋展示自己带了银子——家中银钱夜泽都是交给他保管,哪里有把对方搜干刮净的道理。
  夜泽却一弹指,施法将碎银融进钱袋:“拿着就是。”
  卫风:“…………”
  他只好点头,踌躇片刻,慢慢伸手搭在夜泽双肩。
  夜泽看着突然凑上来的人愣了一下,微微皱眉,目光露出几分疑惑。
  卫风耳尖绯红,眼神躲闪:“你不得……先送我下去么……”
  这楼台逾四五丈高,他可没那样飞檐走壁的功夫。
  夜泽稍顿片刻,伸臂将人搂在怀里跃下屋檐,身轻如燕飞落巷中。
  “……一会儿在哪里碰面呢?”卫风看着夜泽戴上那副面具,忙问道。
  夜泽垂下手:“无妨,我会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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