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邻里来往久了,夜泽也不再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棺材脸,林三嫂便笑:“哟,夜老弟还懂鸡在叫什么?莫非真是个半仙儿?”
卫风来历还是在庄子里传开了,大家对这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只有钦佩同情,倒是对传说中能御空飞行的“修仙人士”夜泽颇感兴趣。
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林三嫂半开玩笑:“你三哥进山打猎去了,你算算他几时回来?”
夜泽淡淡道:“现在。”
林三嫂一愣,果不其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孩儿他娘——”。
“哎呦!”林三嫂一拍大腿,忙不迭跑回家去。
卫风目露惊诧:“你还会卜卦?”
夜泽摇头。
卫风不解:“那你刚刚……”
夜泽高深莫测道:“我看到林三从院墙外头路过。”
卫风顿时哭笑不得。
从漠北回来这一路,卫风情绪都颇为低落,夜泽难得逗他高兴,眼底也多了几分笑意。
“这个时节山里野物多,想打猎么?”夜泽目光温和,“带你去转转。”
卫风自是点头。
夜泽花了一天时间做了把轻弓,将削磨好的箭矢装满箭袋,便带着卫风出了门。
顺安城北靠险山,山中峰崖耸峻,溪涧静流,飞禽走兽在此得天独厚,夜泽与卫风尚未行至深山腹地,已经瞧见鹰击长空、鹿影忽现。
卫风登时停了脚步,屏住呼吸挽弓搭箭,在白尾鹿从树后闪过时果断松弦!
可惜鹿的身法过快,箭头堪堪擦过,嗡一声钉在了树干上,震落零星几片枯叶。
卫风略感可惜,转头找起其他猎物踪迹。
但极诡异的事发生了,那头白尾鹿去而复返,就立在三五丈外的地方,双目无神地望着他。
从没见过受惊逃跑的猎物还能回来的。卫风一时瞠目结舌,觉察到鹿的姿态僵硬,福至心灵,目光移到夜泽身上,果不其然看到对方比着剑指,指尖紫光闪动。
“……你这样哄人,还有什么打猎的意趣。”卫风无奈道。
夜泽道:“我用心良苦,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卫风哑然失笑,余光瞥见矮丛哗动,登时敛息凝神,抽箭上弦疾射而出!
射中一只雉鸡。
卫风神采奕奕,微抬着下巴看向夜泽,矜持道:“如何?”
夜泽笑了,他解开法术,那只白尾鹿顿时逃之夭夭。
“厉害。”夜泽拱手恭维,“卫相公多射几次,家里过冬的腊味就有着落了。”
卫风被他一夸,责任感油然而生,恨不得马上把整座筠岚山的活物都给猎到手。
但是这种雄心壮志只持续了一个白日,晚上宿在山洞时,卫风被夜泽翻来覆去弄了个把时辰,累得睡昏过去,再醒来已回了家中。
夜泽早将猎来的野物洗刮干净,架火烟熏。
此行收获颇丰,直到年关过尽,房梁仍挂着两只腊兔。
开春以后,院里那株去年抽芽的梅树长出了新枝。卫风细心修剪照料,待到腊月,终于开出了满树红梅。
絮雪纷纷,细碎堆积在枝头,白雪覆红梅,煞是好看。
卫风立在檐下赏了会儿,实在欢喜,将笔墨纸砚移来堂屋,即兴画了一幅雪景红梅图。
房门大敞,不断有风雪灌进来。夜泽怕他冻着,将碳炉子拎进屋,抱臂旁观,看看院子里一开一枯的两株梅树,又看看画上两棵花团锦簇,欲言又止。
“花有重开日。”卫风猜到夜泽想问什么,淡笑道,“提前画出来,待到并开枝头时再看有几分像。”
夜泽盯了片刻,微微俯身,朝画吹了口气。
朦胧灵气沁入画中,漫天雪花登时化静为动,堆积在红梅上,压得枝头轻轻摇晃。
画竟活了过来。卫风惊得失语,难以置信地望向夜泽。
“开了就是你画的这样。”夜泽摸着下巴,“还不错。”
其实夜泽早先试过将左边那株枯梅救活,但灌灵力毫无作用,他也不晓得白泽摆这么两棵半死不活的梅树在院子里意欲何为。浇了几年的水,也就活了一棵。
卫风仍举着画叹为观止,喃喃道太神奇了。
……不过是个障眼法,也不知道神奇在哪儿。
夜泽百无聊赖,坐在椅上打了个呵切。
卫风瞄他一眼,忽然道:“我给你也画一幅,如何?”
夜泽微愣,无可无不可道:“随你。”
卫风便回卧房,取来封藏的松烟李墨开始研磨。
夜泽打趣道:“不是舍不得用?”
卫风有些赧然,却藏不住笑意:“给你用就舍得。”
夜泽坐在对面,见卫风开始执笔,便摆正了些坐姿,可对方盯着白纸沉吟片刻,竟直接动笔,看都不曾看来一眼。
“……你不看我,怎么画?”夜泽颇为煎熬地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幽幽开口。
卫风神色专注,仍不抬头,只道:“我自然记得你的样貌。”
夜泽撇嘴,起身将手背到身后,走过来看,装模作样准备挑些毛病。
……左瞧右看,着实挑不出毛病,他对着这幅画,就像在照镜子。
卫风画得极其认真,眉心微敛,因为太过紧张,待到最后一笔落成时额间都沁出了薄汗。
他注视画上长身玉立、美若谪仙的夜泽,目光缱绻柔软,连笔都忘了搁。
一只手突然不轻不重捏住他的下巴,卫风被迫偏头,对上双有些阴郁的眼。
“活的就在你旁边,你盯着个画看什么。”夜泽不虞道,泄愤般低头在卫风唇上咬了一口。
卫风愕然,反应过来后无奈:“你这人,好不讲理,画上的不也是你么?”
夜泽蛮横道:“你看画里的我我不知道,但你看我我会知道。”
……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夜泽越看这画越不顺眼,终于挑出毛病,指了指:“再在这儿画个你。”
卫风:“没位置了。”
“那就再画一张。”夜泽随意将自己的画像拂开,又抽出张宣纸来铺上,开始磨墨,“画张咱俩一起的。”
卫风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问:“你想我画成什么样?”
夜泽道:“无所谓,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行。”
卫风深深看他一眼,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思忖片刻提笔落墨。
他画了三年前的中秋夜。
平阔屋脊上两人并肩而坐,上方是浩瀚夜空,背后是人间烟火,天灯错落有致,恍惚一道上通天堂下达人世的阶梯。
夜泽看着这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画里的卫风在看他,而他在看天。
夜泽手发痒,想动手把画里自己的脑袋拧过来。
可是卫风貌似挺满意的,举着问他觉得怎么样,夜泽闷闷嗯了一声,只能悻悻作罢。
这两幅画都被悬在卧房,与这座院落一起见证日月更替,光阴反复。
岁月悄然流逝,直到第九个年头到来,院子里左边那株红梅终于抽了新芽。
这一日春雨如酥,阴云霭霭,夜泽在檐下看见雷电划破长空,末端掠过庭院,一块青瓦自檐上坠落。
夜泽伸出手,竟没能接住,眼睁睁看着瓦片砸向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又是惊雷破空,夜泽抬头,看到厚重云层翻涌,翕开一道裂隙,霞光冲破雨幕,准确无误地落到他的跟前。
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
夜泽神色阴翳,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第18章 变数
又到清明时节,院里两株腊梅都抽了新枝。卫风隔三差五就要掐芽修剪,翘首以盼花开之日。
只是今年的雨水实在太多了些,卫风初时唯恐梅树被淹死,随着雨势日益严峻,他更操心另一件事。
“再这样下午,沅江怕是要发水患。”卫风看了看天,眉心深深蹙起。
夜泽坐在躺椅上,看着潇潇雨幕出神。
这个人近来愈发容易发呆了。卫风有些担忧:“你有心事,尽管说给我听,不要闷着自己难受。”
夜泽眼里慢慢恢复神采,伸手将卫风拉到自己腿上坐,搂着人摇了摇头。
卫风虽焦虑,却也知道逼不了夜泽开口,叹着气抚摸埋在自己怀里的脑袋。
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连日风雨让沅江水位暴涨,果然冲溃堤坝,洪水漫到顺安城。顺安知府焦头烂额,令辖下各县主官一同治水,又广募青壮修堤疏浚。
庄子暂且未受波及,但唇亡齿寒,左邻右舍纷纷出动到河岸边修筑堤坝。
夜泽本不愿管闲事,但卫风也要去,他实在舍不得对方受搬石运木的劳累,悄悄潜下沅江,将九年前杀的那条恶蛟的筋埋入江底。
翌日,雨势不减,沅江水位却平白无故退下去了。
夜泽听到人们欢呼议论,恍惚感觉天上的雷下一刻就会劈到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