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卫风当然看出其中蹊跷,他年少读书时也发过誓愿,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虽落难蒙尘仍不忘当初。想必夜泽看出他的忧心,做了什么止住洪水。
“即便旁人不知,但天亦明白,这是你的功德。”卫风对他道。
夜泽闭了闭眼,心里叹气。
他如今真是半点功德也不愿沾染,甚至想杀些人来压一压。
可看着卫风忙碌熬粥布施难民的身影,夜泽又狠不下心。
待到长空放晴,治水终于结束。卫风与夜泽回到庄上的当晚,丰阳县的知县林承轩孤身乘夜来访。
林承轩是从前庄上林老爷家的小公子,比卫风小三岁有余,被带着读过两年书,此前秋闱中举受任地方知县,搬迁后也有好几年不曾见了。
他见到卫风,恭敬行礼,唤一声老师。
卫风自是不敢受礼,请林承轩上座,奉了茶在院中对月闲谈。
夜泽不喜听官场那些勾心斗角,远远地坐在檐下打瞌睡。
林承轩原是受知府之命前来治水,如今水患已平,临走之际想起自己那位曾经三元及第、如今隐居村野的授业之师,绕道前来稍作拜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明宇无能,倘若先生有意,还是能为先生谋一份清闲差事,聊以报答当年教学之恩。”林承轩拱手,又盯了会卫风的脸,叹道,“先生当初与我授课时未及弱冠,这些年躬身耕作,到底染了岁月风霜,要多保重啊。”
卫风本要客气,可听到后面那句关切话语,心上仿佛落了记重锤。
……也对,他初来此地未满十八,再过几月就二十有七了。
林承轩浑然不觉卫风面色有异,余光扫到檐下安睡的人,轻声笑道:“那位倒是容颜不改,难怪世人都道神仙好……先生来瞧瞧,是不是看着比学生都要年轻几分?”
卫风敷衍一笑,强撑着周全礼数将人送走。
扣上门栓,卫风久久未动,感觉双腿似有千斤,步履艰难回到卧房,拿起铜镜审视自己。
十八岁到二十七岁,容貌谈不上剧变,但岁月到底留了些许痕迹。
卫风将铜镜贴近眼尾,看见两道极细微的纹路。
……自己真的开始老了。
禄禄人间多过客,生老病死不饶过。
卫风早已看淡生死,只是更深露重时,总忍不住抚摸枕边人平滑细腻的肌理,他看着那张多年未变的绝色姿容,会想起当年母亲的告诫。
倒也没有悔不当初,只是莫名多了分感慨和对将来的畏惧。
自己会越来越老,生老病死,一一经历。而夜泽不受岁月侵袭,寿命绵长,永驻芳华。
卫风不敢深想,闭眼靠在枕边人怀间,默默祈求年岁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夜泽对此毫无察觉,直到一日他与卫风到城中购置家需,卫风将布庄里最贵的墨紫布匹买下,打算给夜泽做身衣裳。
在卫风拿着布匹朝夜泽身上比划时,年仅十四的伙计笑着恭维:“这位大哥对您弟弟可真是好啊。”
夜泽明显感觉卫风动作顿了顿。
双眸微眯,他先是冷冷剜了那不懂装懂的伙计一眼,随即皱起眉,伸手捏住卫风下巴,迫使对方抬头。
一个人的容貌若是因年岁改变,和他朝夕相处的人往往是最后发现的。
夜泽静默半晌,指腹落到卫风眼尾。
卫风偏过头,将夜泽的手挡开,面不改色将定钱递给噤若寒蝉的伙计:“有劳。”
直到回家,他们之间都没有谈过这件事。
可静水流深,都明白有些忽视多年的暗涌开始浮出水面。
入夜,夜泽去解卫风里衣,卫风配合地趴在床榻。
弄完一遭,夜泽欲将他翻过身继续,卫风却始终不肯,低声道就这样吧。
夜泽不作声,他强硬地将卫风转过来面对自己,将对方挡在脸上的双手拉开,牢牢压在头顶。
卫风拼了命将头别过去,夜泽却卡着他的脸逼着对方直视自己,俯身用力吻他。
直至尝到苦涩。
夜泽睁开眼,看到一双哭得通红的水眸。
他顿了顿,松开身下人。
卫风哽咽道:“你何必、何必逼我……”
夜泽无言以对,他只是默默攥紧了卫风手腕,直到对方的哭声平息,他才低声道:“你才二十七,年轻得很,怕什么。”
卫风深深闭眼,喉间满是酸楚:“再过十年,我与你走在路上,连错认兄弟的都不会有了。”
听了这话,夜泽心底蓦地一沉。
……十年。
他等不了十年了。
夜泽眸色晦暗不明,突然撑起上身,掰过卫风的脸问:“你愿不愿成仙?”
卫风一怔:“……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
“可能与否,试过才知道。”夜泽低头吻在卫风眉心,“放心,我绝不弃你。若你愿意,我与你长生;若你不愿,百年之后我自毁道行,同你共死。”
生同衾死同穴,我不负你。
得此承诺,卫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望着夜泽又流下泪来,他死死抱住对方,恨不得融入骨血、绝不分离。
对如何引人修行,夜泽一无所知,他不得不去会青阁讨教,将求仙问道的典籍一车一车往家里运。
先学看命测骨,再看修丹炼器,推演长生之术。
这些书册涉及天机,凡人读了折寿。卫风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夜泽埋在书山里一宿接一宿地熬。
偶尔夜泽会给他把脉摸骨,会喂他吃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灵株仙果,非但无用,反教人大病一场。
卫风缠绵病榻月余,待到终于能下地,推门看到漫天风雪。
细雪落到脸上,凉意幽寒。
卫风摸摸脸颊,目光落到院边,看到两树并肩怒放的红梅。
十年过去,花终于开了。
他不如自己预料中那么高兴,或许人心与时变,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夜泽不再死磕那些古籍,他全心全意照顾卫风,一勺一勺喂对方温养身子的汤药,递一粒蜜饯过去缓解苦意。
“下月,家里会来个客人。”夜泽道。
卫风愕然,二人相伴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听夜泽的相熟上门拜访。
细想又觉得不对,夜泽家世凄凉,不可能是亲眷,应该只是朋友。
可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门拜访的朋友,卫风大致猜到来意。
“……这是何必。”卫风无奈,“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既已试过我并无缘,谁来都一样,你不必再废心思。”
夜泽为他掖好被角:“你先安心养病,等他看过再说。”
卫风说不动他,只在心中叹息。
在夜泽悉心照料下,到了正月卫风的身体已然好全。闲来无事,趁着夜泽外出,他拿了扫帚清扫院中积雪。
从檐下开始,一块一块仔细扫过院坝每处,堆到路边。
待卫风跨进院门,赫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
那人身量极高,白衣白发,模样俊美出尘,气质犹如巍峨沉静的山岳,兀自立在井边,盯着左边那边犹在盛放的红梅下,伸手掸落一枝碎雪。
卫风不知道这人几时出现的,但他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应该就是夜泽请来的那位“客人”。
白发青年突然偏过头,目光在卫风身上略过一瞬,落于其后。
卫风肩上一沉,转头看到夜泽将自己的大氅脱了给他披上,温声道:“坐吧。”
卫风没动,目光又转到白发青年身上。
夜泽便道:“他叫白泽,是我昆仑的相识,请来为你看看。”
……白泽。卫风咀嚼这个名讳,忍不住想,这个男人和传说里那位无所不知的神兽白泽有无联系。
他与白泽在石桌旁坐定,夜泽立在他身后,待白泽为他把过脉后,夜泽立刻问:“如何?”
白泽神色淡然:“你早有定论。”
夜泽心中一沉,仍道:“我技不如你,或许漏错……你再仔细算算。”
白泽已经抽回手,语气并无起伏:“禄文拱命,官印相生。弱逢强起,强遇刚折。只有俗世富贵,并无仙道机缘。你若再喂他仙丹灵药,还会折损他的寿命。”
夜泽周身气压瞬间阴沉至极:“你万里迢迢从昆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不可能?”
气氛陡然变化,卫风忙抓过他的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
白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淡声道:“当然不是,我此番下山,是带你回昆仑的。”
话音刚落,卫风呼吸一滞,无意识抓紧了夜泽的手。
白泽看向夜泽:“你的心魔已除,天劫将至,该回昆仑准备渡劫飞升了。”
第19章 别离
明明午时未过,可天色已然昏黑一片,风雨欲来,遍野萧瑟。
夜泽几乎脱口而出:“我不去。”
白泽施施然起身,语调仍是不疾不徐:“你虽为人魂,身躯却是洪荒玉髓所化。如此非人非妖、非精非怪之属,天劫必定难于常人。若在昆仑渡劫,得主上神力庇佑,你尚有一线生机。若执意留在此,洪荒气息外溢,天道便会先降天灾,或是洪涝山火、或是地震海啸,直到抹灭所有沾染你气息的生灵事物,天劫才会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