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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这是他逼我扯谎的。
  我笑道:“自然是在准备送亲之事。奴从前竟不知,仙门送亲也没比人间从简多少。且殿主也说为我备一份嫁妆,还很是丰厚,我在这挑选从他们藏宝阁卷些什么东西走,挑了一日。”
  桓九的传讯符便不问了,黏在我颈间,符身微暖,能挡些夜风。
  我缓缓地沿石阶步下去,尽量将每一步走稳,好掩盖方才曾大悲大喜,有些怄伤了身:“少主在奴出来后,似乎变乖了?奴本以为奴把少主撇在外头,少主会大发一通火气,将殿主的小山峰都夷为秃地。”
  桓九道:“本君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将颈上符又摸了摸,权当安抚:“不是。是奴不好,先是不愿搭理少主,又对少主说重话,最后,还把少主撇在外面。奴今晚自罚,少主想做什么都可以。”
  桓九却说:“本君又非见到远之,便只想行那事。可本君想问……远之,你果然,还是不喜欢我,对否?”
  我再牵起笑容:“怎会。奴马上就要嫁给少主了,奴心甘情愿,死心塌地。”
  桓九闷了好一会,直至我走下最后一阶,他才说:“明日远之回增城派,本君要跟着。这一回,无论你作甚,你都不可将我挡在门外。”
  自我出来后,他的话语,总有些莫名。可能是又揣着一腔怒火,等找某个合适机会对我撒一通。他喜欢玩这种无聊把戏,我刚至圣教不久时下山他便玩过,借此试探我的真心。
  但还好,我只需再这样应付他一天了。
  我带着贴我脖子的传讯符回厢房,很正常地上床睡觉。桓九今夜,竟没乱窜。他安生了,我反而开始睡不着。但这回不是我睡不了,而是不想闭眼,将时间浪费在无知无觉中。
  明日要捎着桓九回增城派转一转;至于后日,若能过到头,就说我在璇玑殿捡了神奇的机缘,得了某上古老头秘法传承。若能过到头,我会照旧嫁到圣教去,好好地侍奉他。若能过到头,是我对不住他,一百年不够赔这一遭,就两百年三百年。
  若后日我过不到头,那就是我命该如此。奈何桥头,我会在饮汤时不断地记他的名字,来生来寻。
  那时,我发疯一样抓住乐扶苏的衣袖,逼着他一遍又一遍跟我讲,逼着他重讲了三次什么是仙魔同修。
  这是份纸张上的理论功法,要双灵根,同属性,且灵根之间有距离。要同时反方向运转两份灵气,正转为仙,逆转为魔,稳固住不令其互相冲突,理论上,就能引气入体。
  他一遍遍讲,我一遍遍听,听着听着,心腔里那个烂疮的疮口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钻肉,那东西一点点钻到骨髓里,痛得我直不起腰来。终于那东西钻出了烂疮,原来这么痛的,只是一些我曾经以为,已成前世经历的记忆。
  是十一年前的我拿着半个馒头仰望仙山,闷头前冲,闯关跑在最前面,连得罪了人都不晓得;
  是白衣剑仙风华如雪,将我从树梢摘下,带回洞府,此后十余年他都想我再叫他一声娘;
  是我跟着天下最强的剑仙踏遍天下秘境,作为一个凡人,却拥有仙器一百零八门;
  是增城派的远松和流云,是御剑飞行、剑啸天地,是天意弄人,是独属于我的、渺茫得曾经找不到任何入门方法的仙道。
  那个烂疮终于活了,它成了流得出血的鲜红色,它痛得我几不能呼吸,只能抠着地面乱吼乱叫、又哭又笑。
  依稀间脑门被贴了静心咒,可静心咒也压不住血疮的剧痛。最终,竟是乐扶苏这修为高达合体中期的修士对我动用本命灵琴,且注满灵力,且使出了最强劲的清心琴谱,才让我从一片扭曲里缓过神来。
  可我也只是缓过了神。烂疮中新生的肉芽还在钻肉,我拧着自己的心口,靠在墙边,求他:“殿主,你杀了我吧,我好疼,我疼得想死。”
  乐扶苏被我吓得厉害,声音颤了几分:“莫非,你就是……”
  我不由笑起来,然后又笑得流泪:“对啊,我就是。殿主,你可知为何我师父是剑修、我却是器修?你知道为何我至今仍是凡人吗?”
  我又疯了一样把我所有的秘密一股脑倒给了他。我说得颠三倒四,不着边际,没有重点,简直跟那回传讯到圣教的六师妹一般。我怕他听不懂,还前交后错地说了好几遍。
  我就这么盯着乐扶苏的脸一直讲,慢慢地心口不怎么痛了。低头才发觉,他听我一通乱讲时,给我贴了十几张麻痹符咒。
  乐扶苏又贴一张,道:“所以,你想试着仙魔同修、引气入体?仙魔同修理论上比单纯修仙和修魔各方面要求皆更苛刻,我需要先探查你身体状况。”
  我静静躺好,由着他施法探。
  然后他在我面前很久,抿着唇,什么都没说。
  我道:“您只说,有多少可能成事?”
  乐扶苏瞅着我眼,收回手:“一成半。”
  我笑出声:“居然还有这么高。”
  乐扶苏道:“若失败,仙魔灵气同时游泄,必当场爆亡。”
  我道:“那应该过去得很快,没有痛苦。天下凡人能无痛无疾而终的可没几个。”
  乐扶苏继续紧瞅着我:“沈师侄,一成半的成功率,这功法我不会给你。”
  我道:“那就请您杀了我。您若下不了手,我也可回去自戕。”
  乐扶苏不言,眸中沉痛。
  我晓得他在在意什么,我一向擅长拿来就用,字字缓慢地讲:“我会穿着嫁衣,用最惨烈的方式死在结侣典仪上。当然,您也可封我全身,但一个人想死,怎么都能死。”
  发癫有发癫的疯法,平静有平静的疯法。为达目的,我可以收放自如。
  乐扶苏终于不得不妥协了:“……那,你想什么时候?我会为你持阵控制外围灵气,尽量减些危险。”
  我想开口就说现在或明天,但外面有一张小小的传讯符等着我。我思虑片刻,说了后天。
  乐扶苏又叹了口气:“沈师侄。”他只唤了下我,其余没再多说。
  我再次将手伸到自己胸口,将麻痹符咒全部一把抓下,痛觉重归此身骸骨,令我觉得心安。
  我笑道:“殿主,它变成了红色,在流血了。此刻我能不能活,已完全指在这一成半上,您明白吗?”
  第51章 弦断
  就这样,我半威胁半煽情,把乐扶苏哄同意。他将一缕分识注入我脑海,说到时可辅助我观测引气状况,进一步提些成功概率。我记得这种给他人注入分识的术法,略损修为。
  就是这般仓促任性,一两个时辰前我还懵然,一两个时辰后,便定下了后日赌生死。我自认是个思虑周全之人,可这一回我思虑的结果,只是稍微想到桓九,把现在或明天改成了后天。
  此刻我躺在床上,摸着身边桓九的传讯符,还有些恍惚。
  桓九一夜未言,他仿佛睡着了。一般来说,他这种修为的修士睡觉并不必须。
  此次我一夜未眠,竟没有影响次日精神。早上我裹好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一方小香炉和几支香。要去拜祭师父,这种东西要亲身背,不可装储物戒。桓九的传讯符依然飘在我身边,不言不语。
  他不说,我便先说:“少主还没去过增城派吧?和璇玑殿风景很像,但要小许多,毕竟曾经只住着我们十几个。师父的衣冠冢不大也不显眼,数月前奴和二师妹一同将其埋在松下。若是,少主也认为自己是增城弟子,可以用传讯符拟态,一同拜一拜。”
  桓九给我渡了些灵力来御剑,只说:“那走吧。”
  不似璇玑殿这样有许多仙山,增城派只有一处峰顶,前面一个几进的院子,后山数棵老松。其余产业分散在山腰各处。
  我望见二师妹在院中练剑,她也着一身白衣,一挥一出,柔中带刚,皎洁似雪,颇有师父的风范。假以时日,她定能成为像师父那样优秀的剑修。
  可惜师父还没来得及给她留一把好剑。天承剑已封,未传承给我十几个师弟师妹中任何一人。
  她练得认真,我便没有打扰,也不愿打扰,直接去了后山,师父衣冠冢的老松下。先抚去碑上落叶飞尘,再摆好香炉、点香插好,无言深叩。
  我本以为临到此时,我应对师父有无数话要讲,方才急匆匆回来;然又一想,哪里需要急于这一时一刻。
  成事之后,我自有数百年时光重新跪到这来跟师父倾诉,还能轻轻松松回首往昔,把此时此刻当笑话讲。
  成事不得,下去扑他怀里倾诉,更方便。
  叩完后,我瞥向旁边桓九的传讯符。他飘落地面,前后卷了一点点,像个小纸人非常勉强地稍微拜了那么一小下。
  我看他这模样,不禁失笑:“少主已有心了。”
  传讯符伸展边角:“本君和你师父乃是平辈,这是出于尊重。”
  我起身,望向后方不大的殿堂:“少主,奴还想去对三清画像拜上三拜,你可愿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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