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谢望舒施然行礼:“师尊。”
  谢蓬莱睁开眼,颔首示意他坐下。
  谢望舒不敢跟他坐在一处,退了一步坐在了下首的位置上。
  谢蓬莱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异瞳眸光黯淡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待谢望舒坐定后,他淡淡开口道:“这两天见着孟摧雪了吗?”
  谢望舒心思急转,他前几日碰到了谢孟二人争吵,虽然不清楚缘由,不好揣测,但孟摧雪应该是动了真气,一连几日都没回蓬莱峰。
  于是谢望舒如实回答:“师弟前几日夜里追踪邪修受了伤,如今应该是在翠微山修养。”
  听到孟摧雪受伤,谢蓬莱冷漠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可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又凉了回去:“知道了,让他好好养着吧。”
  他这态度明显不对,那天夜里的争吵中绝对发生了什么,但他没心思也没立场去问,简单应承:“是。”
  谢蓬莱问完以后沉默了一会儿,等谢望舒已经开始神游时又忽然开口:“……你对吾,有什么看法,或什么想法?”
  “……?”谢望舒傻眼了,谢蓬莱这是要跟他谈心?
  谢望舒本来想错开话题,但对上谢蓬莱带着疑问的眼神……根本错不开。
  “师尊……是太华掌门。”谢望舒硬着头皮开始乱讲,“受世人敬仰,是师长,是弟子心里追逐的目标。”
  “……”谢蓬莱看着他,“就这些了吗?”
  ?
  他还没听够?
  谢望舒维持脸上恭敬的表情不变:“就这些。”
  没听够也没有了,他词穷了。
  谢蓬莱永远都是那副淡漠至极的神仙面,看不出神情变化,他没多说什么,只一句:“吾知晓了。”
  终于没什么可说的了,谢蓬莱挥挥手道:“回去吧。”
  谢望舒麻利开溜:“弟子告退。”
  合上门扉时,谢望舒透过门扉瞥见谢蓬莱拿起了那盏冷透的茶抿了一口,冰冷残茶入口苦涩,滑入喉管时更为难以下咽,苦的仙人都皱了皱眉,又合上了眼。
  像极了一尊在这静室中久久枯坐的神像。
  谢望舒突然感觉,那盏茶不是他自己泡的,他原本也没打算喝。
  仙人不识人间味,初尝之,顿知苦涩。
  浸透唇舌。
  ……
  谢望舒下山途中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师弟?”
  山道相逢,孟摧雪低着头思索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他,直接撞了过来。
  “孟摧雪!”
  孟摧雪停住脚步,看着还有些迷茫,几天没见他整个人看着憔悴了不少,眼下都带着淡青,眉宇间挂着化不开的烦躁,连头上白发都多了几缕。
  他抬眼看向谢望舒,明显的还没回神,“啊”了一声道:“师兄怎么在这儿?”
  谢望舒气笑了:“师尊找我,问你这几天跑哪了。”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他哪根神经,孟摧雪的眼睛一下亮了:“当真?他……师尊当真这样问了?”
  莫名其妙,谢望舒点点头:“当真。”
  孟摧雪失落的魂魄好像一下都又回来了,他匆匆跟谢望舒道别,迈开脚步奔赴蓬莱山巅。
  他突然跑起来吓了谢望舒一跳,看着那一下鲜亮起来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往山下走。
  告诉孟摧雪谢蓬莱问他的伤就是为了化解二人的矛盾,既然谢望舒决定要好好融入这个世界,就打算认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师弟和师尊,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好好相处。
  看方才孟摧雪的神情,应该是奏效了。
  蓬莱山巅。
  孟摧雪一路疾跑,在太华居前喘着气站定,抬手打算扣门,在指节将要触到门扉时却忽然顿住,沉思片刻,改敲为推,掌心覆在门板上……
  一阵钻心的疼从他的掌心漫延开来,他猛然撤开手,垂眸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
  他就这样静静的站在太华居门外,和他方才还迫不及待见上一面的人隔着一扇木门,一个端坐正堂一口一口饮尽放了三日的苦涩残茶,一个站在门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直到夕阳又落。
  孟摧雪垂着头,忽然嗤笑出声,用力攥紧自己掌心的伤口,直到指尖嵌入血肉,猩红的血迹顺着掌纹的脉络蜿蜒生长,最后枯死在木门之前的泥土中。
  他松开手,将掌心鲜血抹在门之上,看那一抹猩红在太华居的结界上化作飞灰,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回不去了,孟摧雪想。
  他再也不能接近谢蓬莱了。
  第14章 饴糖
  谢望舒赶在夕阳西下之前回到了栖凤山。
  落日滚烫,凤花胜火,谢望舒走完了通幽山道,在山道尽处仰头看着满山凤凰木。
  上辈子一生忙碌,虽然救了不少人,但却没什么空闲能看看自己的生活。
  他也会累。
  柳归鸿就是这时看见谢望舒的。
  红衣仙师站在夕阳之中,落红翩跹落在他的发上,又顺着划到发尾,落在赤色衣衫上,被伸手拈去,一时不知是花红如血还是衣衫胜火。
  有匪君子,和光同尘。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惹眼,拈花君子侧目而视,看到了他撑在窗棂上托着下巴的徒弟。
  他第一次看到柳归鸿露出这种眼神,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都充斥着阴森和若有若无的死气。
  而此时看向他的眼中,有流火夕阳。
  “啪!”
  谢望舒打了个响指,笼罩着飞鸿居结界崩解,在阳光之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像破碎的琉璃。
  光芒隔空了柳归鸿的视线,模糊了谢望舒的身影,隔着重重炫光和火红落花,柳归鸿遥遥伸出了手。
  将一瓣落红攥在掌心。
  于是光影流散,落红入尘,谢望舒的身影再次清晰起来。
  就在他的面前。
  少年眼睛蒙着一层夕阳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懵懂的意味,他茫然看着谢望舒掰开他的手,看着被他攥紧的落花飘落……
  看着那块被放在掌心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道。
  “糖。”谢望舒把他的手又合上,“山下买的,尝尝。”
  其实是枯桐殿里找到的,他又不吃糖,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小孩儿。
  柳归鸿握着糖块,感受着棱角硌在掌心的疼痛,他小时候常看见,但从没自己拿到过的东西,现在就这样静静躺在他手中了。
  谢望舒见他愣着不动,两指环成圈凑到他眉心,在少年变得疑惑的眼神中……
  “啪”的一声重重弹在他额头上。
  所有气氛一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柳归鸿眼神幽怨,用力关上窗户,贴着谢望舒的鼻尖“嘭”的合上,将大笑声隔绝在屋外。
  谢望舒笑得岔气,回到枯桐殿都没停下来。
  ……
  柳归鸿关上窗户后靠着墙坐了下来,摊开掌心,剥开了糖纸。
  他攥得太紧,糖块被他掌心的温度烘的已经开始融合了,糖纸有些黏在糖上,被剥开时哗啦轻响着,糖渍也粘在他的指腹上。
  少年两根手指捏起糖块,在放进嘴里前却停了下来,又拿得远了些,细细打量。
  其实就是最普通的饴糖,他一颗灵石能买一车那种,十五岁那年入太华后他也去买给自己尝过,甜的发腻,没什么好吃的。
  于是他那时才发现,他曾经苦苦求索不得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少时流浪,见那些小孩儿总闹着爹娘买糖吃,他便以为糖是最好吃的东西,能吃到糖就能活的不错。
  饴糖入口,丝丝甜蜜在舌尖化开,顺着喉管流进心府,暖洋洋的将一颗裹着坚冰的心脏包裹住,剖开了坏死经年的脓疮。
  甜的,不腻。
  永远也不会腻。
  糖块化的很快,变成糖浆滑入少年的脏腑,似乎是意犹未尽,猩红舌尖舔舐着指尖的糖渍,将那微不足道的甜也卷入口中。
  不够,柳归鸿盯着自己的手,眼神幽暗,还不够。
  人都是贪心的,他尤甚贪婪。
  他想要更多。
  ……
  谢望舒回到枯桐殿中就止了笑,只上扬着唇角一点点摘下身上的花瓣。
  凤凰花瓣红艳艳的,像柳归鸿被他弹红的额头。
  他既然打算留在这个世界,除了全盘接收玄凤的关系,还要看好他这个烂摊子徒弟。
  玄凤跟谢蓬莱一样不会当师傅,不会教孩子,寻常孩子还要被逼成孟摧雪那样的,柳归鸿这种本来就满心伤疤的更得用心教导。
  谢望舒瞥了一眼剑架上的红鸾,叹了口气,玄凤这样的怎么可能教好徒弟。
  伤口要处理才会愈合,否则只会无声无息的溃烂,流脓,再恶化,玄凤根本没注意到柳归鸿的伤疤,年幼的孩子看着自己的伤痕也只会手足无措,不懂怎么处理。
  于是柳归鸿的心就在一片绝望中腐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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