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幻境展开时,最先入眼的就是一片满天风雪,无数记忆碎片在飞雪之中飞扬,最后只化作一缕尘烟消融在浩浩长风之中。
  渐渐的,风雪渐息,金光大盛,入眼的不是什么景象,只有八个大字在风雪的尽头灿然生光,像八根长钉一样,狠狠钉死了那个纯黑色的魂魄。
  「顾尽苍生,独不怜我。」
  这是当年孟摧雪初入山门时受判的谶文,如今却成了困缚了他一生的枷锁。
  谢蓬莱是他一生劫难的开端,是他的心中恨,是他的命中劫。
  可即便这般,他也像只有母亲的孩子一样,哪怕被谢蓬莱伤的千疮百孔,哪怕遍体鳞伤,他也要待在谢蓬莱的身边。
  死也不改。
  ……
  不同于修真界所谣传的那样,众人皆以为翠微君孟摧雪比他师兄玄凤君谢望舒更得蓬莱掌门喜爱,所以谢蓬莱才留他在蓬莱峰上,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自从办完了入门典礼,谢蓬莱就闭了死关,可哪怕是后来出关了,他再也没见过他随手捡回来的徒弟,就好像把孟四郎忘了一样。
  孟四郎的功夫和心法全是他师兄玄凤君手把手教的。
  玄凤君心比铁冷,练起人来不把人当人,年纪不大的孟四郎君无数次差点被自己亲师兄一剑当菜切了,可他不讨厌玄凤,反而很喜欢往他身边凑。
  没别的原因,玄凤君完全就是他想象中的仙人,比谢蓬莱还像。
  好吧,是因为太久没见到谢蓬莱了,他都已经快忘了自己的师尊长什么样子了。
  他想谢蓬莱了。
  那时他还没有住到蓬莱峰上,谢蓬莱喜静,他便暂时在玄凤君的枯桐殿住着,最开始他还好谢蓬莱闹脾气——因为判谶文时,谢蓬莱的态度伤到他了,可少年不记仇,没过几天,他就开始想念那个踏雪而来的仙客了。
  他开始整晚整晚的坐在栖凤山顶朝着蓬莱峰顶方向看,明知道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就是想看,连睡觉都要朝着蓬莱峰的方向。
  他还有话没跟谢蓬莱说完呢。
  判谶文那天太过匆忙,他没来得及问出口,谢蓬莱什么时候能给他一个名字,就像师兄那样。
  师兄跟谢蓬莱从谢姓,名唤望舒,谢望舒,很好听的名字,是谢蓬莱亲自起的。
  他也想要。
  于是他开口问了,那天他练完了剑,在玄凤君手底下走过了三招,他那么高兴,所以他问玄凤:“师兄,师尊什么时候会出关?”
  玄凤那时在擦剑,头都没抬:“问这个做什么?有事?可以跟我说。”
  孟四郎摇头:“不是……我有话要跟师尊说。”
  玄凤擦完剑了抬头看他:“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少年鼓着腮帮子瞪眼,最后还是没忍住,可能是觉得师兄是可以相信的吧:“师兄……”
  “师尊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倒是把玄凤给问住了,无情道修士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他为什么会这么想,然后就直接问了:“为什么这么想?”
  “那为什么师尊这么久了,都没来见过我?”
  “为什么你有师尊起的名字,我却没有?”
  “……”
  玄凤愣了很久,最后只给了他一句:“…不知。”
  孟四郎有些失落,玄凤难得发了善心哄小孩:“说不定等你修为高了,师尊就会见你了。”
  少年的眼睛一下见亮了,鲛蓝色的瞳仁闪着细碎的光点:“真的吗?”
  假的。
  “…不知道。”玄凤如是道。
  那时谁也没想到,玄凤这一句话,会害得孟摧雪陷入心魔。
  十年倏忽,昨日别离久。
  孟四郎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谢蓬莱了。
  玄凤也没想到自己忽悠人的一句话能被人牢牢记住整整十年,孟四郎修行很刻苦,比起玄凤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人都知道蓬莱掌门的两个徒弟都是天之骄子,天赋卓绝,可没人知道天赋卓绝的孟四郎暗地里接任务不要命,事务堂的掌事也被他用掌门亲徒的身份勒令不许往外说——他每次接取的任务,都在越级。
  他着急去见谢蓬莱,整整十五年,他记忆里的蓬莱仙人的身影都已经模糊了,唯有一双金银色的异瞳历久弥新,经久不忘。
  他快忘了谢蓬莱的样子了,只能在天下众人之口来听取那人现在是什么样,他们说他诸般好,孟四郎也忍不住的高兴,可高兴之后便是莫大的空虚。
  谢蓬莱在世人口中是温良的,是温柔的。
  可这样的温柔,为何他从未见过?
  “……”
  是不是……他真的不讨人喜欢?所以谢蓬莱才不愿意见他?
  他在努力了,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一直都在拼命,好几次险些把命都搭进去,人人都称赞他,人人都敬仰他。
  为何只有谢蓬莱看不见他?
  不,一定是他还不够努力,一定是他还不够强。
  他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谢蓬莱睁开眼就能看到他。
  可是……
  他这份感情,真的对吗?
  师徒之间,会有这样的感情吗?
  第91章 摧雪
  孟四郎又下山了。
  这次的任务很难,他向师兄讨了件法器,玄凤想了想,扔给了他一把剑。
  名剑青霜。
  师兄对他很好,他知道,师尊对他不好,他也知道。
  可他就是想去找谢蓬莱,哪怕他从来没见过世人说的那些温柔,谢蓬莱也是极好的。
  只是,谢蓬莱好像从未看过他一眼。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孟四郎是这样想的,他足够强大就可以走到谢蓬莱身边,哪怕谢蓬莱已经忘了他了。
  总之,谢蓬莱能收他做弟子,总还是不一样的吧?
  更何况……
  孟四郎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膛,紧了紧腰间的青霜剑,走进了那片密林遗迹之中。
  这片心意,等走到谢蓬莱身边了,再告诉他吧。
  只是那时他没想到,这片不知道究竟是否是真的心意,往后百年,都不可能再说出口了。
  孟四郎差点死在那片密林遗迹中。
  他不知道,这片遗迹太大,当时来踩点的弟子根本没敢往里怎么走,只在外围绕来两圈就把任务给报了上去,导致等级虚报,孟四郎接了他根本处理不了的任务。
  昏天暗地,走石飞沙,孟四郎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他根本对付不了的凶兽,他只觉得是自己太弱了,是自己没本事,是自己没准备充分。
  凶兽近百年没吃过人,一见血就必须要吃到嘴,孟四郎到最后浑身都是血,拄着剑都跪不住,他脱力的靠在一棵巨树之后,颤抖着手用逶迤的雪将自己埋起来,希望能多躲一段时间,他已经放了求救信号,说不定能拖到玄凤发现不对而找来救他。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他想回太华。
  他不想死在冬天,他讨厌冬天。
  明明好不容易才走出了乌衣巷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冬天,他不想就这样回到独身一人的风雪之中。
  什么时候都可以,唯独不能,唯独不能死在冬天。
  绝对不能!
  于是他尽可能的屏住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畜生有好几次都从他面前经过,腥臭的血腥气都喷洒在他身上,呛得他头晕眼花就要握不住剑。
  他快要没有力气了。
  他快要失去意识了。
  玄凤…怎么还没来……
  连玄凤都不想管他了吗…?
  不。
  不能死,不能在这里死!
  那就拼一把!
  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青霜剑光骤然暴起,下一瞬便狠狠扎穿了在此逡巡的凶兽的咽喉,剑光凛冽,但比清光更亮的是青年那双灿然恍若星子一样的灿蓝双眼。
  满含死志,但明亮到刺眼。
  就像流星,只亮一瞬。
  “谢蓬莱。”
  我应该是爱着你的。
  这是他倒在雪地里之前的最后一句没说完的话。
  凶兽被他激怒,一爪将这渺小脆弱的人类踩在自己脚下,它被刺伤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吼叫声,震得孟四郎耳孔渗出血,脑子里只剩下不休止的嗡鸣。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
  还是…不甘心啊……
  “……”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吵得头痛到嗡鸣,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轻,好像就要这样,变成一片细雪,缓缓的飘到天空上。
  结束了…吗?
  他还……没有一个名字呢…
  “摧雪。”
  或许是心有所念,便有所现。
  有人来了。
  像是一道清亮的剑鸣,孟四郎最后失去意识前听到了他朝思暮想十五年的声音。
  是谢蓬莱吗?
  他不知道,但他希望是。
  匆匆去留无别意,爱愈痴痴,岁岁相思。
  至少,他有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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