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好像他从来不是什么太华翠微君,从来不是怎么无妄海领主一样。
好像他只是个在风雪长亭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大梦,梦里有一座叫太华的仙山,有一个叫蓬莱的仙人。
仙人抚摸过他的发顶,带他走上了仙山。
他是那个仙人的徒弟,他有一个很好的师兄,有一群很好的朋友。
他有个极好的师尊,是正道魁首,是世间的唯一一个半仙。
他的师尊叫谢蓬莱。
他披着华服上山,换了玄色道袍,得了青霜剑,得了师尊的喜爱。
谢蓬莱说,他的眼睛很好看,是像海一样的眼神。
可是,他总觉得这个梦有点太不真实了。
不然为什么他们都叫他孟四郎,而不是孟摧雪呢?
不然蓬莱山巅的月亮,为什么总是不圆呢?
不然谢蓬莱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呢?
因为……这只是个梦啊。
孟摧雪在做梦,可梦该醒了。
黄粱大梦惊醒的一瞬间是很残酷的,孟摧雪看着自己的头发再次染上了霜一样的惨白,看着自己身体里的灵力流逝,看着手中的青霜剑缠上丝丝缕缕的黑雾邪气。
梦醒前,他可以是太华翠微君。
梦醒后,他只能是无妄海的无妄领主。
顷刻一生,换了人间。
他又回到了风雪之中。
孟摧雪沉默片刻,抖落了一身落雪,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他好像真的在风雪尽头看到了一座长亭,好像真的看到了风雪之中的雪衣仙人。
那双朝他看过来的像日月一样灿烂耀眼的金银异色眼眸,他永远也不会认错。
彼时仙人问他名,问他为何潦倒至长亭?
他说小子无名,借酒只为消愁。
缘何而愁?
若是知道如何消解,能就不算愁了。
可是……为什么风雪长亭之中的仙人踏入风雪,朝他走来了呢?
“谢蓬莱……”
谢蓬莱。
我们不该再见了。
那年长亭风雪,你踏碎落雪闯进了我的世界,不由分说的将我带走,我至今不知为何那日被选中的人是我。
罢了,不重要,孟摧雪的一生没什么意思,短短谢蓬莱三字就能概括。
“……”
谢蓬莱,我爱你。
好像纠葛了这么多年。
我也不曾光明正大的说过一句。
“我爱你。”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甚至没有真正的看到过我。
可我只想走到你面前,然后告诉你。
“谢蓬莱,我爱你。”
“我一生短暂,不过寥寥百余年。”
“我遇见你太早,我爱上你太早,以至于我无处可逃,无药可救。”
我终于明白了当年为我所判的谶文究竟是何意。
谢蓬莱。
你真的顾尽苍生。
也真的,从来没有怜我。
第102章 勿忘
很遗憾,谢蓬莱是半仙。
天生半仙,三生无名。
他没有三生幻境。
他那么清醒,看着所有人都在幻境之中下坠。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面前倒下的孟摧雪时竟然在羡慕,羡慕他们可以拥有一场大梦。
谢蓬莱没有心魔,更没有梦。
他想试一试,他想知道梦到底是什么?能让人甘愿赔上性命,甘愿一梦不醒。
孟摧雪就倒在他不远处,谢蓬莱这时候才发现,曾经他亲手带上太华仙山的那个少年不知从何时起眉心永远皱得紧紧的,像一道刻痕,哪怕在睡梦中也不松开。
他会梦到些什么呢?谢蓬莱想。
太华旧事?还是无妄海之事?
又或是……乌衣巷?
谢蓬莱从来没有这么迫切的想知道过什么事情,关于别人的事情。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孟摧雪会梦见什么。
于是他动了,拢在雪色衣袖中的指尖轻轻点在沉睡之人的眉心,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旷日持久的冬天之中。
孟摧雪的心魔,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浩浩白雪。
谢蓬莱忽然想起来,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孟摧雪似乎同他讲过,他最讨厌的就是雪。
没有颜色、容易消逝的雪啊。
他漫无目的的在雪原中走着,直到风雪愈来愈大,直到看见旧时长亭出现在风雪之中。
旧日长亭风雪,今又氤氲眼中。
只是不见少年伏案,笑眼盈盈看着他的眼眸。
谢蓬莱抿唇,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些旧事,可一旦触碰旧景,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忘。
一生之结,一生之劫。
原来孟摧雪真是他的情劫。
可是…他并未动情,情劫又该如何去渡?
心乱如麻间,谢蓬莱抬眸,风雪飘摇之外,有人一身墨色穿过风雪跌跌撞撞的向他走来。
孟摧雪站在他的不远处,谢蓬莱下意识向他走了半步,从原本能遮蔽落雪是长亭里,与他一同站在了浩浩风雪之中。
终于有一刻,他们终于看见了彼此,终于一同站在了一片天地之下。
谢蓬莱看着被风雪侵袭的人,又向前迈了半步,他想说些什么,可张口却无言。
他该说些什么呢?
说对不起,吾不该这般对待你?已经太迟了,毫无意义。
说别怕他,他不会杀了他?可谢蓬莱来此就是为了杀他。
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还没等谢蓬莱弄清楚自己胸膛中的郁结,孟摧雪隔着遥遥风雪看着他,忽然开口道。
“……你。”
第一句的声音很轻,谢蓬莱只在消逝的风中捕捉到了一个“你”字,可下一句他却听的很清楚,很分明。
“谢蓬莱,我爱你。”
向前的一步一旦迈出就难以停止,可谢蓬莱只迈半步。
哪怕是幻境,谢蓬莱也不会回应孟摧雪。
是的,孟摧雪还以为眼前的谢蓬莱是幻觉,是他的梦魇。
山不就我,我偏要向山。
反正已经是最后一次了,让他放纵自己一下…也没问题吧?
反正谢蓬莱也不会记他很久。
一步。
两步。
直到飞奔。
霜色的发在雪中飘扬,似乎下一瞬就要跟飞雪一同消逝,可孟摧雪没有消失,他撞进了一个与雪色一样,但比雪更冷的怀抱之中。
谢蓬莱是冷的,捂不热那种。
可孟摧雪偏要招惹他,偏要抱紧他。
哪怕谢蓬莱会伤害到他。
他身上那么多伤,尤其是曾经被谢蓬莱一剑刺穿的心脏,一靠近谢蓬莱就会被他周身的仙气再次引痛。
谢蓬莱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他痛不欲生。
孟摧雪最怕痛,可他没有松手,他偏不松手。
曾经他想让谢蓬莱杀了他,但这个人没能下手,他说再见面之时,他要让他身败名裂,让这人这辈子都跟他不死不休。
于是孟摧雪动了,他从仙人怀中抬起手,轻轻抚上那张上天雕刻的最完美的面容,或许是他真的太痛了,痛到双手的指尖都在发抖。
谢蓬莱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可看到那双痛到颤抖的手和模糊泛起泪花的眼,他抬起一半的手顿了一瞬,然后搭在了了怀中之人的肩上。
罢了,谢蓬莱闭了闭眼,左右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也以为这只是幻境。
由他去吧。
孟摧雪微微发抖的指尖触碰上仙人的眉眼,轻轻扫过那双异色双眼的眼尾,留下一点点痒,谢蓬莱眨了眨眼,却是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他在放纵。
孟摧雪浑身都在痛,可他依旧抚摸着那张仙人面,然后贴得更近,近到呼吸相缠,近到他能透过泪光看清谢蓬莱迷茫的眼睛。
近到离那张淡色的唇只有一线。
可他却没有再贴近了。
因为已经有风雪替他吻过了那人的唇边。
谢蓬莱冷心冷情,只有寒凉冰雪与他最相称。
于是在唇齿相贴的前一瞬间,孟摧雪退了,他唇边或许还含着不舍,可再也没有向前半分。
他只是再次环住了谢蓬莱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了那人的胸膛之上。
心跳声沉缓有力,让人格外安心。
“谢蓬莱…”他靠在自己妄想了百年的怀抱里,目光落在风雪交缠的虚空中,“我好累啊。”
“追了你一百年,还是只能在幻境里才能抱抱你。”
“不过…还好这是梦。”
谢蓬莱犹豫了片刻,把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为何…只能在梦里抱?”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孟摧雪是他的徒弟,他在说些什么东西。
孟摧雪仰脸看他,痴痴的笑了:“因为我不想死啊。”
能活着谁想死,他说自己只求善终,其实他只是怕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