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专列傍晚抵达,过站不停,只在巴黎有十五分钟的登车时间。直子姬似乎也不太乐意似的,昨晚道晚安前特意叮嘱千代,中午一点来帮她着付,午饭不吃了,直接去酒店的美容室做脸做头发,这样将将赶得及五点出发,同使馆的人一道前往车站。
但她不是失眠了嘛,眼见得窗外红日跃出巴黎高低起伏的天际线,一路越爬越高,勉强坚持到十一点钟,实在是忍不住了——连两个人的行李都已经被她趁着失眠的功夫、仔仔细细地打包好了。
于是千代抱着搭配好的着物,勇敢地踏上了通往顶层的电梯。
这一层只有三间房,因为每一间都占地不小,直子姬住的那一间是皇太子特意留给她的,直冲着电梯——隔着层层栅栏,千代一眼就看见房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和千代差不多高,长长的黑发微微打卷儿,被胡乱堆在头顶,穿一条无袖紧身的银白长裙,下摆一直飘拂到脚背——这么保守的长度千代还以为只日本有呢!
“你好?”千代自信地打了个招呼,这类型的简单对话她完全能够驾驭,“您找我的主人有事吗?”
栅栏渐次打开,女人也相当惊惶地回过头来,生得相当漂亮。但千代完全注意不到她的脸,只是死死盯着她的手:那女人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正准备往钥匙孔里捅!
“你是谁!”千代大喝,冲出去好几步才想到该回头找人,可电梯工早就下去了。
“我——”女人张口欲言,千代已经冲到了跟前,腾出一只手来揪她,却发现没处下手。因为细看之下,女人实在是太狼狈了,她光裸的手臂上全是指痕,双腕被什么东西绑过,脸上的妆花得一塌糊涂,仅半寸高、紧箍住喉咙口的衣领根本无法遮住整爿痕迹,千代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
“您是……在躲避什么追杀吗?刚、刚从哪里逃出来吗?”千代战战兢兢地问,想不到如此高级的酒店里竟然还隐藏着一个魔窟。
女人害怕地左顾右盼起来,似乎不敢大声说话,千代立即很上道地凑近,女人却忽然面色大变,直指逃生梯的方向!她下意识跟着回头,就感到有人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拍——千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直子姬打着哈欠送走了警察、医生和酒店经理,回头看了一眼缩在沙发上的千代,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的不是幻觉!”千代委屈地说,可恨这一层住客太少,没人为她佐证,“真的有贼!”
“可是我们没受到任何损失啊。”直子姬哭笑不得地指了指桌上的衣服包,“医生也检查过了,你头上也好好的,要不要去医院照个x光?”
“不要了。”千代闷闷地说,“来不及了。”
直子姬却很体恤她,让她去床上躺一会儿,着付她可以自己来,打结时再帮把手就可以了。千代有些不乐意,但也不想拂了直子姬的情,人躺在不知为何毫无直子姬气息的冷被窝里,眼睛骨碌碌地转。她注意到,直子姬带到自己房间那些贴身物品也已经收拾好了——难道是昨晚都弄好了才睡觉的?刚刚直子姬明明就是被经理活生生敲门敲醒的嘛!
果然,直子姬一整天都显得特别困倦,着付都草草了事,因为她似乎摇摇欲坠、不能久站似的。去了美容室,坐着也睡、躺着更要睡,千代自己一夜没合眼,都没像直子姬这样累。而且她似乎总想如厕,偏偏又不方便,只好忍着。于是在使馆的人到来之前,直子姬都是一副捂着小腹昏昏欲睡、然后猛然惊醒、继而脸色扭曲地喃喃骂人的模样。
千代算了算日子,发现今天不是直子姬的信期。
上了火车,直子姬也并没有去拜见皇太子,她仿佛真的是倦极了,堪称迫不及待地匆匆将外衣一除,便钻到包厢里呼呼大睡起来。好在皇太子也因为旅途奔波正在小憩,而其他人都以为藤典侍因伤致弱,都没理论,反而纷纷亲自前来包厢探望,又一一被千代挡驾,只留下了礼物与药品。
最后一位访客是皇太子的使者,他程式化地转达了主君的慰劳,又留下小小一方红丝绒盒子。千代没忍住偷偷看了一眼,却发现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
先前皇太子出访前,曾许诺要为良子女王购得一串欧洲最好的珍珠,拿回来同日本所产的比一比。他的确未曾誓言,一路上途径有不少珍珠产地,无论有没有在附近停靠,他都想尽办法派人去买——眼前这串算怎么回事?
还嫌直子姬因为这个“典侍”之位遭受的非议不够吗?
第二天起来,她将此事报告给直子姬知道,直子姬却嗔她大惊小怪:“这只不过是殿下挑剩的,他比来比去,大概是出结果了吧?”
“我看这串也不丑。”千代爱怜地摸了摸浑圆洁白、光芒夺目的珠子,此时此刻它们正紧紧依偎着直子姬的咽喉,“不知道殿下挑中的那串会有多好看。”
“应该是那串法国产的黑珍珠吧?”直子姬漫不经心地说,“大使告诉我说,殿下看到那珍珠时眼神都不一样了。”
“法国还产珍珠?”千代做贼心虚地压低声音,“那我们出去玩的时候……怎么没遇见啊?”
“来自殖民地,怎么不算法国特产呢?”直子姬微微一笑,趁机涂上一层薄薄的口红,“满■产出的钢铁、树木与煤炭,不也照样装船运回来吗?”
是哦!千代恍然大悟,不小心触到镜子里直子姬的眼神,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
专列若全速前进,本该在午夜时分抵达罗马,若要在中途城镇休息一夜,未免又要产生额外的事端,因此在皇太子的首肯下,驻意大使非常通情达理地告知意方,皇太子愿意降速,以便于在火车上度过安稳的一夜,也方便后续仪式的举行。至于对同线路其他民用班次的影响,这他们不管。
当直子姬容光焕发地戴着珍珠项链出现在早餐桌上时,项链的原主人率先带头,非常洋派地鼓起掌来。
“很高兴看到你已经完全健康了,典侍。”皇太子在热烈的掌声中扬声道,“我会让阴阳头和土御门家1的家元向你道歉的。”
“上一回陛下下旨,似乎没什么用。”直子姬落落大方地穿过人丛,“这次有您调解双方,我就放心了,一切全拜托您了,殿下。”
没有一个皇太子不爱听这话的,果然直子姬就被近来作风越来越西式的皇太子邀请到了自己桌上一道用餐。千代微微紧张起来,可直子姬却还是那副淡定模样——从千代担当这份工作以来,就属前天晚上那个债主最厉害,他能全然撬动直子姬的圆融外壳,将之一寸寸剥掉,露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直子姬”。至于别人嘛……她永山千代恐怕是不行的,但今上和皇太子也不过就那样。
这说明直子姬是一位宠辱不惊的好女子,出于善良的本性,她对自己曾经犯下、至今也无力弥补的过错而坐立难安。嗯,一定是这样,千代自信满满地想。
餐桌上,直子姬正往面包上均匀地摊着黄油和果酱,用一种玩笑般地口吻提起:“我遇到一个人,听见一个笑话,他说日本同支■2,就像英国与法国。”
“哦?那他一定没学过历史与时政。”
“据他所说,他每天都在学,差不多也两三年了吧。”直子姬微笑着说。
“那他一定是个傲慢的欧洲人。”
直子姬忍不住大笑起来。“的确如此。”她用手帕擦着手,“我很生气,险些同他吵起来,我说这不啻于一种深刻的侮辱。”
“的确。”皇太子深以为然。
“他寄希望于日本与支■能像英法那样媾和,似乎英法在历史上也曾互相征伐、攻城略地乃至屠城。”直子姬脸上的笑让遥遥侍立的千代再一次感到了微妙的寒意,“我说,这绝不可能。”
“的确!”皇太子的声音大了些,其他桌上开始有人鼓掌、吹口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合二为一。”
千代暗地里撇撇嘴,觉得这群贵族少爷们真是轻狂,■那那么大!还有英国人撑腰,还要买满铁——要不是■那政府自己拖自己后腿,他们现在已经失去满铁了,千代还有个叔叔在那边工作呢!据她哥哥透露,是日本方面一直在派人游说,让支■人相信,贸然购买满铁会大大得罪日本。
照千代说,这种话谁信谁傻,有英国那样肯撑腰,还怕日本做什么?但支■政府似乎真的就此分成了两派,日日争论不休,满铁的事竟然无限期地耽搁下来,这让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若敌人能一直这样颟顸下去,那么……合二为一,也未必不可能。
在意大利的日子堪称无聊至极,简直能与船上的无尽岁月媲美。有了与直子姬携手同游巴黎的经历,千代已经对逛市场购物完全失去了兴趣,哪怕有好些年轻警卫向她献殷勤、表示不当班的时候愿意保护她一起出去走走,千代也提不起劲。
离开欧洲前的最后一天,千代看到直子姬正在镜子前穿一套骑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