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算是吧。”她却不想多说,“现在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
千代眨眨眼,想起一个学校里传授的时髦的词汇。“因为人性,姬君。”她说,骄傲地挺起胸膛,“因为民族性,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日本人,你不了解大和民族。”
白天鹅露出分明困惑的神色来。“是这样?如果我是你,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哪怕没有一丁点用处,但至少我努力过。”她如此说。
“或许英国人是这样的,虽然我看不出来。听说你有一半支■血统,如果支■人像你这样,怎么还会落到这个地步?”
“能够闪耀在时间长河里的,只有漫漫黄沙里的那零星几点金屑。我只是吃了一点红利,受了一些恩惠,充其量是一把比较闪的沙子。倾覆一个国家并非目下的最优解,如果站在这里的是货真价实的伟人,他们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或许你们也得以扭转必死的命运。”
正当千代以为她就要用诗意的、谜样的语言逃避过这个问题时,白天鹅又开口了:“还记得那个柴的故事吗?”
千代浑身一震!
白天鹅点到即止,转身走回车上。千代注意到原来那车里还有一个男人,正就着炫目的雪光看一本书,白天鹅凑过去说了句什么,男人也分明地愣了一下,继而说了句什么,又摇了摇头。白天鹅懊丧地歪头靠在他肩上,男人空着的一只手便自然而然地抚了抚她的侧脸。千代还要再看时,黑车发动,车轮溅开一蓬乌泥,往赤坂的方向驶去。
千代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她宁愿直子姬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炫耀她势在必得的成功,或者居高临下地践踏千代可怜的灵魂,那无所谓,那至少意味着,她被当作一个平等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说也好、不说也好,气也好、不气也好,都无法引起白天鹅丝毫情绪波动,她虽然穿着娇贵的浅色皮草,心却像一块坚硬的铁砧,洁净的新雪碰个头破血流她毫不在意,污浊的雪泥溅上去也与她无碍。这只是……一次和情人普通的携手出游,偶然想起千代,便过来看看。
这人能穿白,因为血真的溅不到她身上。
悲伤如同突如其来的阵雨,天空仿佛只有她头顶在下雨,千代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她终于哭出来了,她终于能够爆发出来,她乱七八糟地坐在町内小神社的门口,仰头大哭。
最后是哥哥和万寿丸将她强行拉回家的。千代被关进漆黑的茶室里反省,她仰头望向重重压下来的顶棚,鼻端闻到墙上那轴挂画与角落里积灰的茶器共同散发出的古老气味。她得做点儿什么,她知道,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永山千代如今所能接触到最高层次的人,就是“女子大学寮”里的老师与同学——家族的牺牲品,过去的和未来的。她至少要见到皇太子妃,料想她是魔法使们无暇顾及的,可假使皇太子妃信了她的说辞,又能做什么?
皇太子?如今皇太子与“西园寺直子”是最牢固的盟友;皇后陛下,一具受到操控的活傀儡;今上,大抵已经升遐了……千代的眼泪又涌出来,胸中一股冲动驱使着她,她冲破禁锢,闯向正更换奉祀的佛龛,一把抢过那柄据说是大阪之战后大御所赐下的胁差,掉头就往外走。
家里人被她撞得人仰马翻,连父亲都吓住了,一句不敢多嚷嚷。最后还是祖母颤巍巍地喊她:“千代,你做什么去?”
千代不回答,礼装所穿用的草履走起来并不舒适,她感觉两脚都要生生给割出血来,但是无所谓,她想象自己是一只羽毛绚丽的鸟儿,拖着流血的脚爪,在泥泞里跋涉。
她要去直子姬面前切腹。
鲜血能换来什么?大抵什么都换不来。如果千代的家世曾经帮助过直子姬,那么她今日的死,或许能够略微造成一些影响。
等到她精疲力竭地扑倒在赤坂屋敷的门前,祖母年轻时穿过的那件美丽振袖已然沾满了干涸的污泥,长长的袖子沉重地垂在地上,在清扫洁净的地面上拖出两道斑驳的泥痕。雪花融化在千代脸上,和着眼泪,将她的妆容冲刷得像个西洋马戏团的小丑。
“直子姬”行事向来是很西派的,新年里所有的仆役都放了假,这座宅邸里估计没人——这样一来发现她尸体的就会是邻居,这里的住户非富即贵,这很好。
千代脱掉脏污的振袖,叠得整整齐齐。她举刀出鞘,没怎么停顿,也无暇多看那把久负盛名的刀,一刀扎进侧腹时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或许是早已经在寒风里冻得麻木了,或许是她身上还有其他地方更痛。
刀很冰,她心想,随着刀割开越来越多的皮肉、脂肪与内脏,渐渐地又没那么冰了。她的血液温暖了钢铁,开始疼了。
千代压抑地低声嚎叫起来,无法维持那个正坐的姿势,她倒身滚在街上,一边痛呼,一边锲而不舍地将手指伸进伤口里拼命扒开,她闻到一些不好的气味,在浓烈的血腥气里依然明显,那是肠子的味道。
血在湿润的石板路上涂抹出一道扭曲的、龙的痕迹。千代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的灵魂痛得片片碎裂,只剩下本能驱使着双手抓住刀柄——还得竖着再来一下。
但她如今并不能很好地持刀了,甚至感觉不到原先的伤口在哪里。整个躯干仿佛都扭曲成了一个剧痛的漩涡,看不见底的血肉大洞,千代呻吟着胡乱扎了一刀,根本用不上力,可刀刃还是被衣襟绞缠着,又卡在了骨头里。
她可能真要死了,千代想,正当这个时候她听见有人急促地念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她涣散的视野里便映入了那把此时合该握在手里的刀,那刀以一种完全不符合所谓基础力学常识的轨迹向后飞去,斜钉进石板时火花飞溅。
千代仿佛真的死了一次。但又好像没有。
她能大略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品尝到疼痛与随之俱来的寒冷。意识从深沉的黑暗里浮现成型,出于本能地,她开始听,开始想要睁开眼睛。
“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女声抱怨道。
“哪怕是纽特·斯卡曼德也不能精确地猜到每一只嗅嗅的想法。”男声说,“如果是你呢?如果你处在她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哎你这话听上去好像个人生导师啊……我不知道,你呢?”
“如果我是她,大概那个条顿1男人早就彻底反水了。我猜你们之中应该有为数不少的人心怀不忍。”
“这毕竟是个长线任务,在这里的大多数时候,他们一直过着寻常的生活。”女声说,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我至少驳回了三份要和本地人结婚的申请。”
“到现在才有人试图背叛你,真是个奇迹。”
“凡是恋爱脑上头的傻货都及时被调回了欧洲,我也没想到奥托会老房子着火,他年纪比我们还大,你忘了?”
“不好意思,你人生中的第一桩谋杀案我并没有参与,你忘了?”
“哼哼!”女声故作不悦,“这可是第二次了,说好了要提前告诉我一声呢?”
“等你从东方宫廷的新年派对里赶回来,我恐怕她就死透了。”
“你可真是……”
“多此一举?”
“并不,只要她能坚守住为人的底线……”
千代再次昏昏沉沉地陷入了黑暗,等她再次醒来,不知又过了几天。那是个安静的午后,阳光将纸门映得一片昏黄,庭中积雪的花枝的影子也悄悄蔓延上来。听说海里有小山一样大的鱿鱼,千代呆呆地望着那条粗黑的影子,看它像是不怀好意的巨兽腕足。
她孱弱地一动,和室里忽然响起漫长尖锐的啸叫。千代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局促地向旁边躲,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曾经干过什么来。很奇怪,竟然一点儿都不痛。
永山千代颤抖着将手伸进衣下,小腹上横亘一道狰狞的疤,又长又粗,像沾雪的花枝,像巨兽的腕足。
她剧烈地颤抖起来,想尖叫,想大哭,想做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力气。她最后能做的也宣告失败,她还能怎么办?还要怎么做?
纸门一响,白天鹅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挥了挥手里暗色的魔杖,那股恼人的噪音就消失了。
“你终于醒了——我都不敢将放假的佣人召回来,还好我是个巫师。”
白天鹅非常不见外地走来千代身边坐下,大大咧咧地,伸直两条腿。曾经她有多么优雅娴静,现在就有多粗鲁无礼。
“把直子姬还给我……”千代费力地说。
“什么?”她没听清,又往枕边咕涌了一下,低头来倾听。
千代不想说了,她实在是没力气,只得盯着白天鹅颈侧那一小片匀净的皮肤直喘。那女人把头发梳成了羊角的模样——千代记得西方管这个叫“丰收角”——套着奶油色的针织羊毛长袍和灰白色的薄绒开衫,一望即知的温暖柔软。这让她看上去像个养尊处优的居家主妇,一位游刃有余的母亲,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而不是毁灭国家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