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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他蹲下身,用手使劲蹭了蹭漆黑的地面。指肚上干干净净,只有方才落水后不及擦拭的湿意。
  “洗不掉。”渔民适时地说,“很少下雨,两个周以前下了第一场雨,咱们才发现这黑灰是冲刷不掉的,打了海水来,也还是不行。”
  贵客还没说什么,他身后的法国军官便变了脸色。
  “难道是‘黑草原’……重现?”他凑上来和贵客说小话,“怪不得我觉得越来越热。如果是真的,先生,我冒昧地建议您趁早决断。”
  “什么?”贵客茫然回望,“决断什么?”
  “这分明是你们的保护伞,如果哪一天它散尽了,贵国会被无穷无尽的狂风大雨吞噬,成为一片泽国。”法国人动作夸张地指了指黑云密布的天空。
  “我恐怕能下雨才好,暂时也顾不上那么多。”贵客颓丧地摇摇头,扫了一眼渔民干枯的嘴角,“没有淡水吗?”他及时切换了日语。
  “喝了会死人。”渔民缓慢地说,两片蠕动的嘴唇像檐下暴晒风干的贝类,他神情阴郁,想必知道自己不得不说很多话、浪费仅剩的那点唾液,“藤三位说,是地震造成了污染,不许我们喝生水……冒险喝的人都死了,后来下了雨,死的人更多了,说是雨水把灰云里的毒性带下来了……”
  “藤三位?”贵客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那是谁?”
  渔民皱了皱眉,大概是真的不想解释了,干脆用力地拉过身旁的同伴,示意他来代替。同伴一开口,贵客才发觉这竟然是个女人,他们的打扮一模一样,头发剃得精短,胡乱套着漆黑的破布片,女人看上去也不想说话,但她畏惧地看了一眼领头的渔民,顺从了。
  “她是先皇后陛下的女官,现在是她在管我们。”女人怯懦地说,“没有别人了,比她官更大的都死了……或者藏起来了吧,反正只有她愿意……”
  这么一说,贵客就知道这是谁了,西园寺直子,他认得,但并无深交,难得的是她一个弱女子竟然幸存下来。他有些好奇,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识见识,听说所有和她熟识的人都会异常地喜爱她,对她言听计从、每一句话都奉若纶音。陌生人因此而厌恶她,但只要有了与她熟识的机会,还是会前赴后继地迅速沦陷,皇太子伉俪就是个榜样。
  哦,或许该称之为“先皇太子伉俪”了。一想到这件事,贵客就觉得一阵头疼。但他得面对。
  “让藤三位来见我。”他居高临下地对渔民说,“就说朝香宫回来了。”
  渔民古怪地瞪着他瞧,像在看一个傻子。贵客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感觉随之升腾起来——震灾摧毁的往往不仅是有形的一切,还有无形的秩序。
  有些东西,说不定已经不管用了。
  “您得自己去。”女人呵了呵腰,显然知道他是谁,对皇族也还保留有一丝敬意,“我们会死在半路上。”
  贵客困惑地眨了眨眼。“你让我……走着去?”他难以置信,“可、可我……”
  就算他愿意用双脚丈量国土,可他不认识路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远方的巡洋舰,或许那里会有某位水手偷偷藏起的自行车?不,算了吧,没有路。
  贵客和法国军官商量了几句,发现问题并不仅仅是没有路和路线那么简单,他们甚至没有一身在极端高温天气下运动不会造成快速脱水的轻便衣服。
  “建议您先去这位好心人家里借宿一晚。”军官建议他,额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明天修好大船,至少补给问题能够解决。”
  贵客看了一眼褴褛麻木的一家人,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说出了口。
  “我们就住这。”女人说着,指了指不知什么废墟旁仓促搭起来的破布棚子,“不往里走,会死。”
  “是有叛乱?”贵客眉毛一立。
  “有病。”女人言简意赅,“每天死很多。”
  她似乎感到焦渴,先试探性地看了看丈夫,才走去一旁,蹲身凑着贵客以为是垃圾的东西吮吸了两下。
  “喔!”法国军官很感兴趣地跟上去观察,“一个朴素的、原始的蒸馏装置。”
  渔民紧跟着过去,大概是嫌女人喝得多吧,不耐烦地将她踢倒在了地上,只是力气不大,想来宝贵的体力不能花在打女人身上。
  那法国军官却不干了,他一把揪起渔民松散的颈部皮肤,毫不费力地将人提了起来。“向你的妻子道歉!”他喝道。
  但渔民只是麻木地看着他,眼睛里既没有畏惧愤怒,也没有疼痛,就像……一条在沙滩上翻了肚皮、正在缓慢死去的鱼。
  贵客连忙打圆场,双语无缝切换,自问从没这么平易近人过,还指着远方的军舰画大饼,总算哄得渔民多说了几句。原来短缺的不仅仅是淡水,还有食物——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藤三位不辞辛劳地教每一个人怎么利用手头的工具制作蒸馏装置,可是却没有火源。
  多么可笑!
  连钻木取火都办不到,此时此刻整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炭。
  胆小者缺水致死,胆大者被生水毒死,尸体又再次污染水源……地震改变了地下水的流向,往日喷涌的泉眼大多干涸,深井要么受震垮塌,要么塞满了避火之人的尸体。
  幸存者因此减员迅速,等到空中灰云渐薄,偶尔能见到一星半点的阳光了,不少人都选择离开聚居点,追着阳光过生活——至少能喝上淡水。渔民一家便是这样渐渐迁到海边的,多亏他女人又是个海女,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但对于城市居民来说,曾经繁华便捷的都市,如今只不过是一具巨大的敞盖棺材。
  冷兵器热武器大抵都烧没了,难道要一群缺水的期货饿殍赤手空拳去抓野猪吗?
  “他们……吃什么呢?”贵客摇摇欲坠。
  渔民沉默了一下,踢了踢脚下的黑色沙滩。“土。”他漠然地说。
  贵客几乎昏倒。他甚至觉得他没必要深入腹地了。应该不会有几个人活着。
  “还有人!”女人忽然说,她拼命眨着眼睛,但是干涸的眼窝里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人……我的、我的……”
  渔民忽然不知道从哪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转身抡圆了手臂,一巴掌将女人抽倒在地。“闭嘴!”他恶狠狠地骂。
  贵客张口结舌,他感到某种梦幻般的恍惚。或许他只是在梦游,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头,等下他醒来,会不会看到幸存的国民在热火朝天地恢复家园?
  三个小时后,将将修好一半的巡洋舰发出了来自文明社会的强烈鸣响——汽笛声划破逐渐淡去的浓厚乌云,紧接着是数声炮击,像席卷大地的阵阵春雷。
  “能行吗?”法国军官担忧极了。自从听那渔民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些话之后,贵客就化身为一座无言的石像、枯坐至今。
  “应该能行吧?”副官心里也没底,“这里很……很安静。”安静,很客气的说法,简直是死寂。恐怕连最北方的岛屿也能听到巡洋舰的炮声。
  “不如先回船上去吧?”法国军官向贵客建议,他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了,总觉得这里处处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他们已经修好了救生艇,回船上,我们至少能换一身干松的衣服,吃一顿有红酒有牛肉的饱饭,在正经的床上好好睡一觉。等到天明,你就会见到来迎接你的子民挤满这片海滩,到那时我们或许就可以正式称您一声‘陛下’了。”
  贵客苦笑了一下。他有点说不出口,但是……他想离开这里,直接去冲绳和台■,还有朝■。曾经他以为本土是王冠上蒙尘的珍珠,他拿起来、擦一擦再放好,就可以直接加冕。可现在看来,本土是一只腐烂流脓的苹果,他得小口小口、仔细品味嚼烂了吃下去——那为什么不去看看殖民地呢?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去满■!关东大地,大有可为。
  见他动摇,法国人顿时大喜过望,可见正常人都无法在这种地方呆下去的。他们兴兴头头地收拾了要走,那个渔民虎之助却跪下来恳求带上他。
  “您需要一个随从,我识字!我会写很多字!”他热切地说,前倨后恭的模样简直令人心底里生寒,“我可以为您读报!也可以帮您保养军刀!我还很会养马,真的!”
  贵客看了看他的家人——女人和年长的儿子畏缩地站在一边,谁想凑过来一起跪求,就会被虎之助用凶狠的眼神和挥舞的拳头吓退。
  “算了。”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都一起来吧,反正坐得下。”
  虎之助大喜过望,郑重俯身应答。但那畏缩的母子终究没能坐上救生艇——虎之助勒令他们攀着船舷游,不许上船,自己却殷勤地跪在贵客脚边,拿裹身的破烂黑布给他擦靴子。
  同船的法国人面色难看,但无论他们怎么邀请,海里的人都不敢上船来。贵客闭目养着神,明知道这样会被看轻,但他暂时也顾不上这些。放在平常,他眼里当然不会有这等不上档次的人存在,偏偏还是被法国人……要是美国人,说不定还会让虎之助也擦一擦他们的靴子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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