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他想到这里,心情好歹轻松了些许,眼见得大船近在咫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尖叫——波浪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随即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船上的人都吓坏了,可那攀着船舷的女人却十分平静,她甚至没有回头一望,便仰面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们,细声细气地说:“大概是留恋故土、不忍分离吧……”
虎之助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正好,一天天就数他吃得最多!”他哼道,“白白喂鱼,真可惜了。”
女人不说话,只麻木地摆动着双腿,像轻飘飘依附在船板上的藤壶,小船偶尔因浪涛摇晃,虎之助便大怒着来踢踩女人的手,称她是想把尊贵的大人们都害死。
法国人个个都在爆发的边缘,贵客正有些后悔收留这个渔民,恰在此时,巡洋舰上放下了悬吊的缆索——
当传说中才会发生的奇闻怪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大概无论是活到三十来岁死、还是活到六十来岁死,都永生永世难以忘怀吧?
虎之助的赤脚踏上巡洋舰的甲板,一道细细的黑线出现在他趾尖前。
然后飞速向前推进!
满舰大哗!贵客从未想过,原来男人也能发出如同女人一般的尖叫!
哨兵下意识举起了枪,很快有枪的都瞄准了虎之助,他吓得瘫软在地,不知何时已然悄悄哭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向着贵客哀求,伸手去摸好不容易擦亮的靴筒,“不关我的事,大人……”
“下船去!”贵客断然喝道,一指半空中悬停的那艘救生艇,“到那里去!”随即又向法国人说了许多好话,如今还活着的国民,每一位都十分宝贵云云。
那女人——虎之助的妻子——在要登舰时便被允许占据救生艇的一个小角落,她落在最后一个下船,此时也还缩在上面发抖。那艘小小的救生艇果然没有变黑,橙红交织的线条鲜艳明亮,在大海上十分夺目。
见虎之助似个猿猴一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救生艇上,女人犹豫了一下,还伸手拉了他一把。可黑线并未停止,救生艇并未因为虎之助的去而复返变色,黑线却很快追了上来,几乎一眨眼,半个巡洋舰已染得浓墨一般黑。
相对于自然的土地而言,一艘军舰她究竟是银白色还是墨黑色,其实不太要紧,开回去多刷几层漆的事儿。但这使得“黑草原”的困境再次重演——受诅咒的人走到哪里,就会将黑暗的污染带到哪里,这几乎将他们圈死在地狱一般的岛屿上。
贵客面沉似水。如果他像个孤家寡人一样离开本土……台湾、冲绳还有朝鲜、东北那些人,难道会乖乖听他的话?可这些人……传说中的“黑草原”在前,没有一个国家会容许这样的人踏足。
他眼神不善,救生艇上的渔民夫妻自然也感觉到了。虎之助还想再次跪求,贵客已经下令送他们回去。
“回、回去?”虎之助颤抖着嘴唇问,“回哪儿去?”
“我会让人每天送一些淡水和食物过去。”贵客耐着性子说。
“我不回去!不回去!”虎之助嚎叫道,开始满地打滚,“我绝不再回那种地方去!死都不要!”
他可怜的老婆被他挤得没处躲,陪同贵客登陆的军官早就忍无可忍,催促道:“快放下去!放啊!让他们滚回他们黑暗的老巢里去!”
女人缩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绞盘转动,吊索“吱吱嘎嘎”地动起来,那救生艇在半空里猛地一歪,真的开始缓缓下沉。
她惨笑了一声,缓缓站稳了身体,然后双手搂抱住丈夫,把他硬拔了起来。虎之助要闹要打,女人却牢牢地将他按住,原来她是这样的力大无穷!却甘心受一个自私至极的蠢货节制。
法国军官有些赞叹,忍不住凑近了一步,却见那女人只是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将军舰上的一切都扫视了一遍。淡水、食物、干净的衣服、软和的床铺……一切都触手可及,但是……
她猛地向后一倒,像做海女时那样,连带着她的丈夫一起,跌下了与甲板高度齐平的救生艇。军官慌忙扑到船舷边去瞧,只来得及瞧见那渔民的头重重地擦过船身,像他的儿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滚入翻涌的白浪里。
巡洋舰上一片寂静,黑线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第115章 114
贵客一口海风全呛在嗓子里,他张着嘴半晌,才逼出一声道歉,称这艘巡洋舰重新喷涂的全部费用,将由皇室一力承担。这话出口,一众面面相觑的法国人倒还好,他自己心里先感到一阵荒谬。舰长也跟着说了些两国邦交之类的套话,他与贵客对视一眼,双双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一丝确切的茫然。
邦交?皇室?前提是这个国家还存在。
这一夜贵客辗转反侧、通未合眼,但当黎明到来之际,他却不想起床面对。
奈何法国人已经替他整理好了一切,一条小小的船队整装待发,除了淡水与食物,他们还带了足够的人、足够的武器和足够的工具,领航员和舵手极勉强地规划了一条陆路的“航线”,如果他们对自身方位估算没错的话。
贵客如今满心抗拒,但又不能明说,以至于他一路上都阴沉着脸。好在救生艇没有再触礁,他们顺利地接连登上昨日的沙滩,看到虎之助一家的淡水蒸馏设备还扔在地上。
昨天的军官今天依旧来了,正和新人一起围观那家人栖身的破布棚子。他倒是满脸唏嘘!贵客看得烦闷,便自顾自向前走,可哪怕有工兵开路,这路况也是时好时坏,交通工具是想也别想了,最机敏的人用双脚走都费劲。或许是沿海地带长期浸泡在水中的缘故,如今海潮退去,漆黑的地面上就结下一层盐壳——盐居然也是黑的!
所以才寸草不生吗?
贵客曾经见过荒僻无人的宅邸,那里连石砖缝里都会长出野草。灾后热得出奇,天生天养的草树该有人高了,枯死也得留下个遗骸!他本以为是食物短缺的幸存者连草根都薅得一干二净,可这一带本就人烟寥寥,现在虎之助一家人也死了,难道别的地方还有什么人会拖着饥饿的身体前来?
所以草呢?树呢?粮食呢?
他弓着腰,有些癫狂似的,拼命寻找着植物的踪迹。好不容易在一处偏僻的石板堆叠的废墟阴影下,他发现一道残留着不明污渍的淤痕,那形状……像一株瞿麦。他忍不住伸手去抠那污渍,只抠到一些漆黑的粉末。浓重的海腥味自鼻端传来,期盼中的那种植物浆水脆生生的刮辣气息却毫无影踪。
“那是植物腐烂后留下的痕迹,您往内陆走,还会有很多。”
有人在他身后说,那是个女人的声音,用词文雅,是上流社会的语言。
贵客惊讶地回过头去,先看到一片黑纹付的长裾,但他随即意识到这并不能算,因为那衣裾上分明有织出膨起的花纹,只是一色变成了漆黑,才使得它看上去像一袭黑纹付。
穿黑纹付的女子,不用说一定是西园寺直子了,她盈盈躬身下拜:“欢迎回国,鸠彦殿下。”
贵客机械地直起身,昨日此时还在心胸中翻滚的激烈情绪,此时此刻已然成为一片干涸的沼泽。他打量着藤三位,发现这位陌生的老熟人看上去居然十分整洁,这让他感到一丝欣慰,麻木的内心也松动了些许——或许内陆地带,幸存者的聚集地里,秩序尚未崩溃。
“陛下呢?”贵客急迫地问,“东宫呢?他们还好吗?”
势必要问这一遭的,即便他在动身之前便获知希望不大,即便他曾听过虎之助的妻子口称“先皇后”。
于是藤三位也肃容答道:“两位陛下失踪多日,一同失踪的还有皇太子夫妇以及您的王妃允子内亲王……”
她滔滔不绝地报下去,将他全部的家人一网打尽。
贵客耳中“嗡嗡”乱响,他只知道,找不到尸体,当然就不能称之为“罹难”,也就是说,他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这个国家——一颗烂苹果,竟还要偷着吃!
见他为难,藤三位便适时地住了口,只默默陪在一旁。贵客在纷乱的思绪海洋里载沉载浮,半天也不得脱身,干脆胡乱说了一句:“你怎么来的?”
藤三位一愣,旋即道:“在东京听到了汽笛声,便立即赶来了——我有一头代步的驴。”
她说她有什么?贵客愕然抬头,果然看见不远处的乱石堆上系着一头正暴怒蹦跳的瘦驴,它朝着这边奋力嘶叫,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就好像通人性、认识他一样。
“哑的?”贵客呆呆地问,“没人抢吗?”
“从野外捉它的时候伤了喉管。”藤三位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望向桀骜不驯的野驴,“没人抢的,他们不敢。”
贵客的心又放松了一些,看来秩序真的还在。尽管西园寺直子已经需要改称官阶来压服众人,但这意味着平民依旧屈服于那套早已化为乌有的权力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