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芳子不语。
通子紧张地抠着门板,忽然听到西园寺直子换了一种语言说话,她完全听不懂,大概是中文。从语气判断,还是个问句。
芳子显然是听懂了,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依然没有说话。通子正郁闷呢,面前的焦黑门板上忽然缓缓浮现出一行小而清晰的谚文:“??2?,? ?? ???? ?? ?????”3
通子吓得一连倒退了好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她想她一定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只是无暇顾及。她死死盯着门板上那行字,白光一闪,新的字迹取代了它,是芳子做出了答复。
“不,你不能超出我的范围做选择,更不能‘既要又要’。”西园寺直子重新切换回日语,仍是那副温煦的口气,“你只能选一个。”
“不。”芳子出人意料地强硬,“我会自己带领国家与民族重新崛起。”
通子恍然,刚刚门板上的字……芳子说的是“man ju”而非“jung guk”。
西园寺直子沉吟不语。“好吧!”她忽然放松下来,“只要驱除猛虎,狐狸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你可以走了,芳子小姐。”西园寺直子宽容地说,“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如果你有的话——等我通知。”
芳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打懵了,她讷讷起身,统一的黑布工作服发出迟缓的摩擦声响。
“顺便,叫门外那位小朋友进来。”西园寺直子又笑道,“我要是她,就帮你拉着门,看着脚下,免得你激动得过了头、不小心再摔倒了。”
被点到名的通子已然完全变成了一具木偶,她真的去帮芳子拉好了门,看着她也活似个木偶,跌跌撞撞、一步一步往外挪。好容易越过门槛,便试着加速要小跑,果然绊了一跤,多亏通子扶了她一把。大小木偶对视一眼,芳子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一溜烟儿跑远了。
“想喝什么茶?”黑巫师在屋里扬声问她。通子发现自已紧张得手脚都在颤抖,当她要近距离面对一个活的西园寺直子的时候,从前八卦时的轻蔑、现在腹诽时的怨怼与愤怒,统统化为了某种单一的、纯粹的的情绪——
她只觉得恐惧。
这女人本身就代表着恐惧。
“不喝?”西园寺直子笑了笑,“快进来关上门,悄悄地,我这里还有果子露。”
果子露!
通子的唇齿间一眨眼便溢满了口水,她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她和西园寺直子无冤无仇!她们还都是女巫!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她能够堂堂正正地迈进那道门,体体面面地坐在黑巫师的对面,感谢她给的果子露!
那饮料已经端上来了,盛在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还“咝咝”地冒着凉气。淡红色的澄澈液体里飘着几粒冰块,香草忌廉顶有些化了,沉重饱满的大樱桃直往下陷,吸管、银勺一应俱全,杯沿上还卡着一把萌黄色的小纸伞。
通子觉得她可以为了这杯果子露去死!
或者说,为了果子露背后所代表的某种意义与生活。
“喜欢车厘子吗?不好意思,柚子口味已经被我先喝掉了。”西园寺直子竟然有些抱歉似的,“快先吃一口,要流下来了!”
通子像被无形的手推着似的,浑浑噩噩、身不由己地一屁股坐倒在桌前。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凑上前,生怕自己鼻子里呼出的热气会将水晶杯吹得无影无踪。然后她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好甜!
甜,而且冰凉。
通子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为一杯果子露而哭。但事实上她就是哭了,她双手攥着高脚杯纤细的独脚,委屈得放声大哭。
“眼泪是苦的,再多的砂糖也不能掩盖。”始作俑者在一旁幽幽地说。
“黑巫师……也、也会哭啊?”通子抽噎着说,粗鲁地抹去眼泪,她不想让泪水玷污这杯饮料。
“会啊,我想念爱人、家人的时候,我做梦梦到从前的时候,我看不清我自己的时候……”西园寺直子微笑着看她大快朵颐,“不过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在陌生人面前哭,你的眼泪是真的,你很勇敢,年轻的小姐。”
通子被她夸得脸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颧骨。她想说……其实她和父亲、继母还有保子,也不亲近。她究竟该在哪个群体里找同类,她不知道,总之就是这边不喜欢、那边也没感情。而在西园寺直子面前,至少她们都是女巫。
“黑巫师也会迷茫吗?”她又问。如果一定要剖析一个人,那还是别研究“堀越通子”了。她的人生明明还没开始,就有要半路夭折的风险,风险很大。
“你觉得我是正义的吗?”西园寺直子坦然问她,“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我是,可我眼睛看到的却不这样认为。”
“您做了什么,我不清楚。”通子咬着小银勺,含糊又狡猾地说。
黑巫师被她逗笑了。
“这种东西,难的不会、会的不难,你还太小,不知道自己脑筋乱转挖空心思琢磨的模样是多么明显。”
“看起来我猜得大差不差?”通子有些高兴,最年轻的金袍生!
“将来如果有人要为你提供一份base在柏林的工作,可千万不要答应。”
将、将来?通子愣了一瞬,险些没原地蹦起来将桌子顶翻!她可以有将来!她可以有以后!她可以活着!仿佛有一阵轻风徐徐吹散她心头的乌云,通子立刻觉得活力满满,能把游走球当手毬拍着玩!
“嗯。”西园寺直子堪称和蔼慈祥地冲她颔首,“但在此之前,你须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来了,通子咽下最后一口果子露,正襟危坐。
“你是horikoshi michiko,还是i tong ja?”4
“我都不要。”通子沉着地说,这个问题早在芳子还在女魔头跟前点菜的时候,她已经盯着门板上的谚文、问过自己一次了。
堀越秀夫被游击队伤了身子,根本就不行,继母与父亲之所以姘上,由头就是他们迷信一位纯洁的童女会有奇效。魔力暴动救了李通子,却最终让她成为堀越通子——她一个都不想要,她恶心。
“我可以姓金、也可以姓朴,可以姓南宫、姓鲜于、姓别的什么……”少女竭力镇定,可不停起伏的单薄胸膛仍旧暴露了她的激动,“我可以叫‘hyeonju(贤珠)’或者‘sumi(秀美)’,而不是‘kadako(贤子)’、‘tamako(珠子)’或者‘hideko(秀子)’、‘yoshiko(美子)’!”
“或许将来你可以找两只花瓶,将你看中的姓氏与名字拈成阄儿。”黑女巫温和地看着她发疯,“记得找一个手气好一点的人,完了要请她吃饭。”
通子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她耷拉着脑袋,不想将这等狼狈面相给人看,视野里却出现了一把精美的桧扇,缠着五彩璎珞,虽然如今闭拢着,可通子却知道,扇面上绘着群鹤翔集,振翅欲飞。
“布斯巴顿与德姆斯特朗,如今都是我们的地盘,毕业管培的那种,看上去是铁饭碗,但你人到中年就会失业,没准还得蹲大狱;卡斯特罗布舍和瓦加度,教学水平很稳定,穷得也很稳定,本地巫师社会养活不起那么多毕业生,学习越好越憋屈,你要是不想跳大神,还是得去其他大洲谋生路;科多斯多瑞兹几乎招不到本地学生了,为了不让魔法在这片土地上消亡,开放了全球招生,这个还行,就是有点冷,学校现在位于重工业区核心,多多少少也不太方便,说是打算往西伯利亚搬了,谁知道呢;伊法摩尼和霍格沃茨,我更推荐前者,苏格兰冬天下午两点就天就黑了,真是谁睡午觉谁知道,不过你可以去英国买魔杖,小女是奥利凡德家的赘婿,让她给你打折。”
通子目瞪口呆!
“我想……无论我去哪里,都需要先学会英语。”她谨慎地说。
“当然。不过我想在船上的时间足够了,不是吗?”西园寺直子笑了起来,“我会让船长送你去新加坡,那里有一个渔村,是全亚洲的海运中转枢纽,你会幻影移形吗?”
通子眨眨眼,拿起桧扇往虚空里一划——被割裂的空气宛如舞台上的幕布般垂落一个角,露出通子逼仄的“家”。5
“很棒!”西园寺直子鼓起掌来,“你可以在那里等一切都结束,也可以自己做决定。”
“那……”通子难得犹豫起来,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和黑巫师讨价还价,但是……保子呢?父母呢?这剩下的其他人、那些一直结成伙儿鼓噪闹事、吵着要拜见摄政的驻外军官,他们呢?
都会死吧?
“看那儿!”西园寺直子指着墙角斜立着的巨大轮胎,“我从德国订的,第一个和‘香取’号一起沉进海里了,我又买了第二个,地震时却恰好不在东京,还好我的住所没有被毁掉。”
通子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没有比轮胎高的,都可以活。”西园寺直子轻声说。
通子打了个哆嗦,又感到一阵庆幸。保子大概和轮胎差不多高,她那么机灵,稍微屈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