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幢黑暗的房子,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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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步行街那所网吧的路已经走了许多回,喻明希不需思考,不需看,不需听,音乐播放器循环着重金属摇滚,开到最大声,才能盖住这个世界的嘈杂。
言秋自琴室出来,有种步履绵绵之感,如同踏进一朵又闷又沉的云团。回忆里,妈妈那么真实鲜活,使人轻易沉浸其中,仿佛现实才是虚空之境。
走进四通八达的长街,人头攒动,言秋却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模糊的,所有声音都是消散的。
不知不觉来到那家鸡爪铺附近,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之前霍小凯“作案”的娃娃机已经不见了,那块儿空位现在被卖烤板栗的推车占领。
夜里秋意浓,烤板栗的温暖香甜让言秋不禁驻足。
身周幢幢的人影在流动,她一人停在原地,恍如一泓正在枯死的水。
却有一人远远朝她的方向走来,高高的个子,脑袋低垂,人懒散地勾着,单薄的深色短袖。浊浊人流中唯一的清晰,一眼便能认出。
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是在打闹的年轻情侣。女生捂着嘴,忙不迭跟她道歉,甜蜜的笑意从眼睛溢出来。
言秋下意识拉紧背后的琴,勉强抿抿唇,示意没关系。
再抬眼,喻明希已经来到前方。想是刚才的小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注视着她的方向,一双冷厉的眼此刻如斯寂静,人站直了些,像一棵挺拔孤立的松。
“人家撞到你,你怎么不骂。”他面色木然地摘下头戴式耳机挂到脖子上,对言秋说。
言秋仰头与他对视:“你经常撞到我的椅子,我也没骂你。”
喻明希关了音乐,发现其实这闹哄哄的街市也没有想像中刺耳。
“站在这干嘛,等着我赔你鸡爪?”
自视线交汇以来,两人都没移开过。
印象中他们从未有过这么漫长的对视,漫长到好像一个季节过去了,花谢了再开,枝条枯了又抽新芽。
言秋先偏开了眼,她看向那个烤板栗车,问:“所以霍小凯的娃娃机开到哪去了?”
喻明希瞥见她的若无其事:“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
言秋定格,吸气。
该回家了,她想。
未料她在这站了半晌,还给出了直白的关注,已然被板栗摊老板锁定。
“小姑娘,新鲜出炉的香香甜甜的糖板栗,来一点吧?”
老板大约四十多岁,肤色健康有光泽,女性敦厚的体型使她看起来十分可靠和能干。
妈妈也是在大家眼中非常能干爽利的女性,也是四十来岁。
确切地说,43岁。
那一天,这个数字跟在妈妈的名字后面,在led显示屏上来回滚动。妈妈的一生,都在那些红色的字符之中了。
“小姑娘?送几颗给你尝尝好不好?”老板应该是看到言秋面上显露出的悲伤了。
言秋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几颗哪够吃,帮我多装点,老板。”喻明希走去摊子前,掏出一只干瘪的钱包。他那稀松懒怠的嗓音,在这个秋夜倒没那么惹人烦了。
老板会意一笑:“两个人吃是吧?”
“装满一袋吧。”喻明希说。
老板拿勺子在那冒着香喷喷的烟雾的机器里翻搅几下,那声音像是搓麻将般的清脆爽快,转眼,一颗颗油光发亮、开了口露出里头黄灿灿的果肉的胖板栗就被倒进一个油纸袋子里。
喻明希捏着封口接过那个吃饱了的油纸袋,给钱,等找零。老板说给抹了个零,18块,帮套了个透明塑料袋,又转身从某个盒子旮旯抽出了几只一次性手套,一并塞进了袋子里。
老板笑容可掬地忙碌着,喻明希低声说了句:“谢谢。”
言秋不发一语,在旁等着。
清瘦秀气的女孩子,眼若秋水,安静到有些乖顺地等待。喻明希回身见到这一幕,又顿住了。
言秋的视线从板栗车静静移到喻明希脸上,也定住。
她的目光没有头绪,无目的地。喻明希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疑似茫然的情绪。身量又那么薄,风一吹,他就怕她要被吹走。
言秋怀疑,长时间的对视会令人产生错觉。
多奇怪。惯常嚣张得像未开化的野兽一样的人,如今看来,竟然伶仃。
农历八月中旬愈近,月亮愈圆,那盈盈的光洒下来,应当似水似镜。否则,他们怎么好像能透过这光,看到了当下的自己,看到了同样孑然的灵魂。
又站得有点久了,老板忍不住出声:“要不,给你们分两袋装?”
想是挡在档口影响人家做生意了。
言秋:“好,谢谢。”
喻明希:“不用。”
老板无奈一笑。
喻明希把满满一袋递给言秋:“我不吃。”
言秋拿来又给老板:“帮忙分装吧,谢谢。”
喻明希横来一眼,倒没再说什么。
很快,老板把分好的两袋给回言秋,亲切地嘱咐:“趁热吃啊,渐渐降温了,女孩子吃点热乎的对身体好。”
言秋点头应了:“谢谢。”
言秋转头把一袋交到喻明希手上,对方刚接了个短促的电话,正一手挂机,一手插兜,总之是不愿接。
言秋不管他态度,抓着一包鼓鼓的热板栗,就往他懒洋洋插兜的那只小臂上怼。
他冷眼,她不看。
终究他还是抽出手,接过了。
言秋转头就走:“拜拜。”
喻明希:“拜拜。”
十分钟后,言秋在前面走,喻明希在后面跟着。
言秋吃着板栗,时不时扭头往后看一眼,喻明希也任看,直直地对上她目光。她质疑,他坦荡,但都没人说话。
两人都不太提得起劲儿说话,但没说的,又好像都说了。
沉默持续到了言秋家附近,她坐公车的车站,喻明希几步走上前,到她旁边。
“走了。”拿了一路的板栗又递给言秋。
言秋接了,到手还是热的。正好可以给爸爸当宵夜。
言秋说:“拜拜。”
喻明希也说:“拜拜。”
这下确实是真道别,言秋往前右转上坡回家,喻明希到站台等车。他时不时望过去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女孩子转进拐角,不见了。
那么巧,他要搭的车就来了。
上了车,前行一段,就到了上次他在出租车上看到言秋的地方。
“正丰百货”的门口站着上次在言秋旁边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她的父亲?
跟父亲一起生活,每天见面,父慈子孝地交谈?
想像不出来。
喻明希的生活里没有家庭的概念。所谓的家,是一幢一幢昂贵华丽的房子,是表面高楼宴宾客,实则从根上已经生疮流脓。
所谓父亲,是房子的主人,是角斗场的主人,亦是观众。刚才喻江辉来电,只说一句:“回家。”
不问任何事由,他知晓所有事由。是他投入一粒诱饵,喻明希和琴咏就能撕咬得遍体鳞伤,而他看得不亦乐乎。
多么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啊。
短短两个多小时,别墅里被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洗刷一空,窗帘和被波及的家具都换成新的,除了浓重空气清新剂跟些许焦味、油漆味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这里仍然是最完美无瑕的“家”。
“家”里多了两个面生的保姆,是喻江辉派过来监视的。琴咏在监控里看到喻明希回来,特地从房间里出来,仍旧穿着她最爱的大露肤度丝绸睡袍,就为了在喻明希面前晃一圈,好碍他的眼。
“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要回来。”她挤出一个自以为娇媚的笑,但是难看极了,“我们母子俩,就是要相依为命的。”
喻明希懒得多说,迳直上楼回房。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那些刺鼻的混合味,可喻明希却觉得它们化作尖利的叫声,不绝于耳。这里,是全世界最吵闹的地方。
哪里才能找到一丝清静?
昏沉沉的屋里,他没有开灯,手机屏幕的光亮成为唯一的光源。
打开聊天软件,找到那个矢车菊的蓝色头像。聊天界面是一片空白。
那天她本来是要给他发信息的,他看到了。
虽然最后没发,但,也当她已经先发过。
空白的界面,黄色笑脸发了一个:喂。
言秋洗漱后坐在书桌前,刚好做完一道化学大题,打开聊天列表就看到这么一条信息。
暖黄色的小台灯和浅黄色睡裙都衬得女孩子暖融融的。
她把手机一翻,屏幕盖在桌面上,继续去做后面的大题。
黄色笑脸的人一又发:言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