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衡极少启动暗房,唯有运用在真正丧心病狂罪大恶极又拒不开口的犯人身上。
  当雪飞来报柳原崩溃哭喊求着要招供之时,正是日暮黄昏,李衡欲携曹照照下衙回府……
  “他愿招了?”他修眉微挑。
  “是。”雪飞拱手道。
  “再晾晾吧。”李衡神情平静。“柳原能在大理寺为仵作六年,不显风不露水,今时一出手却是凌厉阴毒、骇人听闻,足见心智深沉,非寻常人,他此刻想招认的,也未必就是实言。”
  “阿郎的意思是……他身后还有人?”雪飞立时了然。
  他气定神闲,“是或不是,再等一等便能知晓了。”
  第16章 (1)
  曹照照默默听着,直到同上了马车,她顾不得小手被他拿在手里把玩,急急倾身上前——
  “大人,你该不会已经心里有数了?你猜出他幕后之人是谁了?”
  “嗯?”李衡眉眼舒展,腾出手来自车厢小柜内取出了一碟子椒盐饆饠到她面前。“饿了吧?先吃点填填肚子,今日庄子上进了一大篓子螃蟹,我让人挑了最肥美的,暮食时蒸几只团脐浓黄的给你尝尝,还烧了只羊腿……给你卷饼子吃。”
  “哇……”她咬着酥软咸香的椒盐饆饠,被诱惑得差点口水泛滥成河。
  他又帮她斟了碗茶,不忘柔声叮咛。“吃慢些,别噎着了。”
  她几小块层层酥叠又精致如艺术品的椒盐饆饠下肚,又灌了口碧滢滢的热茶,舒坦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忽觉不对劲……
  他刚刚这是在转移话题吗?
  “大人,此事有什么机密是我不能知道的吗?”她脱口而出。
  李衡修长漂亮的指节替她拭去了黏在唇畔的酥屑,目光专注而温柔。“——是。”
  她一呆。“……要不要回答得这么直接啊?”
  “有些腌臜隐晦的密事,你不知道为好。”他温和地道:“朝中的勾心斗角,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涉入的。”
  尽管他神色自若云淡风轻,彷佛当真不拿那些诡谲四伏当回事儿,可曹照照却是听得心脏发紧,越发忐忑。
  “那你呢?”
  “我?”他摸摸她的头。“我如何?”
  “这些朝中争斗,会牵连到你吗?”
  他微微一笑。“我是大理寺卿,只管职责所在,旁的自有圣人圣裁。”
  古往今来,朝廷恶斗是一场没有烟硝的可怕战争,有多少达官贵族一夕间沦落为囚,不也因为这个原因吗?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也没有一片雪花逃得了……
  “该不会是,”她迟疑地压低了声音,“涉及夺嫡?”
  李衡沉默了一瞬,又塞了块椒盐饆饠进她嘴里,轻声道:“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她嘴里塞了饆饠含糊不清,蹙眉忧心地仰望着他。“自古遇上这种就没好事,站队也是死,不站队也是死……我就不明白了,那个位置他们抢破头也就罢了,凭什么要连累死一大票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心情沉重,嘴里嚼着的饆饠也不香了。
  “放心,大理寺会一切安好。”他低头凝视着她。“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她望着他,眼眶微湿。“那你自己呢?”
  “我能护好你,自然也能保全自己。”李衡嗓音清浅而坚定。
  曹照照忍不住上前主动揽抱、环紧了他的腰,小脸靠在他胸膛前,嗅闻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
  “那你也要说到做到,不能为了要护着谁,而把自己搭进去。”
  他心念一动。“照照……”
  “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都在李府和大理寺两年了,几乎天天跟在你后面跑,我会看不出你除了一心忠于圣人之外,余下的还同谁交好吗?”
  “你放心,”他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心下一暖。“我所做的一切,不违法制,不违道义,也不违本心,自然不会有事的。”
  她小脸在他温暖精实胸膛前依恋地蹭了蹭。“好,可是你也要答应我,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千万不能把我晾在一边。”
  李衡静默了片刻,只是将她拥得更紧,柔声道:“这两日你也累得狠了,挨着我睡一会儿,到家了我会叫醒你的。”
  “大人……”
  “听话。”
  她偎着他,只得乖乖闭上眼睛。
  马车辘辘行驶在长安大街上,车厢内很安静,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暖暖交缠……
  深夜,李衡摊开了一大张绵软细薄、平滑洁白的楮皮纸,提起狼毫,一一在上头写下不同的名字,圈起了相同的关联,划去了无干的线索。
  “户部……工部……兵部……”他一笔墨色直指到其中一个词汇。“东宫。”
  户部掌管天下土地、赋税、户籍,工部辖管全国屯田、水利、工程、交通运输和官办工业,兵部管理大唐军队调动、军官任免及军令军政等枢务。
  胡饼案、行僵案皆有户部和兵部涉入的痕迹……
  马藤原为河东道云州府兵,无军令不得调动,后却落籍关内道庆州,此次马藤父子也跟着他们回长安定居,在临行时马藤悄悄禀告他,河东道十年来陆续有府兵被调出河东道,却又从旁州征兵填补了空缺。
  马藤在军中位置极低,并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每年冬季十一月召集时,却常常可以见到生面孔。
  李衡心情颇为沉重。
  此等异状,河东道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心生怀疑,没有任何一封奏折上呈长安,若非河东道已然沆瀣一气,就是兵部有人拦住了奏折。
  若是前者,状况危急棘手至极,倘为后者,兵部能有这样大职权和胆子的……屈指可数。
  他目光深沉,蹙眉又写下了“铜铁矿”,“蜀王”。
  蜀王定然知道铜铁二矿的存在,而这个独孤老丈……也是尚未解开的谜团。
  独孤老丈的出现和消失,都没有明面上的简单。
  魏长风借着长公主府秘密谋划多年,看似欲在长公主寿宴上对圣人不利,然而他纵使毒香得逞,圣人出了事,也还有太子继位……他府中豢养的人马对上京师十六卫尚且是螳臂挡车,更何况长安附近大营十万驻军,更是朝发令,午间至,即可大举辗压叛军于瞬息间!
  且长公主府还有大笔的帐目金流去向不明,自胡饼案至今,他的人手始终没有放弃追查后续。
  这种种一切,他皆已密奏圣人,从未有一分隐瞒。
  户部尚书年老体衰,这几年来早有致仕之意,只不过圣人尚未有可心的新任户部尚书人选,犹在左侍郎闻秋明和右侍郎简越之中考核挑选。
  左侍郎是太子门人,右侍郎则是蜀王的人……
  闻秋明幼子却偏偏在此时被大理寺仵作残忍杀害剥皮,这幕后之人,是连大理寺——他李衡也一并牵扯了进来。
  无论如何,他最后都有御下不明、辖管失职之过。
  “……大理寺。”他落笔将之圈了起来。
  刚才最新的线报,全长安最大的广福粮米行是三皇子骆王侍妾家中的产业,也可说是有骆王在后头为靠山。
  邹生在广福粮米行的长安县分铺为帐房三年,除了到粮米行分铺上差外,平时深居简出……
  “禀阿郎,”炎海面色严肃地悄然而入,拱手递上一只密信。“御史台御史大夫明日早朝会弹劾您,纵容下属仵作杀害官家子弟闻秀和良民邹生,监管不力、治下不严,如何担得起大理寺卿一职——”
  御史台一贯有风闻奏事,纠察、弹劾百官,肃正纲纪之权。
  御史大夫陈羽老大人铮铮铁骨,却是清正古板严苛,但凡他认为何人犯错,咬死了也不放……
  听见这个密报,李衡倒是笑了。“连陈老大人都惊动了。”
  “阿郎,大理寺必定又被安插了钉子。”炎海表情却很难看,隐含怒气。“请容属下立时带人前往彻底大清洗一番!”
  “不用了。”他嘴角微扬,淡然自若地道:“六部何处没有钉子?便是皇宫内,难道还少得了吗?圣人都不担心了,我等担心什么?”
  “可阿郎……”
  “不急,”李衡慢条斯理地将案上的纸卷了起来。“钉子使得好,也可以为我所用,况且真正的机密,钉子们想碰也碰不着。”
  炎海只得低头听命。“是。那明日早朝……阿郎可有应对之策了?”
  “陈老大夫出马了,我如何能不捧场?”他低笑。
  炎海听懂了他的意思,神情也缓和松快了些许。
  “那个……打扰到你们谈正事了吗?”
  曹照照扒在门框边,眨了眨眼。
  她扎着条长及腰间的辫子,穿着轻便的青衣裙裤,若非身形娇小,面容玉雪可人,令人猛一看还以为是李府里的年幼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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