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晚——
  香芹在胖嘟嘟大娘特意收拾过的,那处矮小粗犷却干净的边间卧房躺下,身下是蔺草编的凉蓆,小肚肚上盖的是洗褪色了的薄被,鼻息间嗅闻到的是门口焚烧来驱蚊用的一小束干艾草香气。
  她以为颠坐了三天马车,今天又翻山越岭了大半日的自己会累到倒头就睡,可山村四周格外的安静,只隐隐听得草间螽斯鸣叫……
  在这种白噪音之下,许多沉积掩盖在心底深处的感受忽然自然而然翻涌了出来。
  香芹把手臂横挡在额头和闭上的双眼之间,不知不觉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那紧紧压住的衣袖。
  ……其实,她已经开始有一点点想念他了。
  因为,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疼惜照顾过。
  虽然执述太子管得她也严,又爱罚她这个那个,神情还老是那么严肃清冷,但他嘴硬却心软,总是默默地做了很多对她好的事。
  她不是机器人,事到如今……到底也想明白了、发现了他对她的一腔情意。
  自然也能理解他生她的气,并非因为她的不识抬举粗鲁莽撞,而是她的客套礼貌疏离太伤他的心了。
  可她也没别的路可以选,自己这三个多月来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偷了「袁香芹」的,不管身分是男是女,又怎能明知他想亲近喜欢的是原身,她却还厚颜无耻心安理得继续耽溺下去?
  没结果的……
  香芹轻轻翻了个身,把脸整个埋进荞麦缝的枕头里,最后将再也抑制不住的呜咽声全部哭给了荞麦听。
  第12章
  清凉山甘泉宫中,太子寝殿内,一个高大寂寥身躯默默在宫灯烛火下振笔疾书,批示着成篓奏章。
  四天来,太子殿下从未踏出过殿门,不说出去看看这清凉山的绚丽美景,就连甘泉宫内的小桥流水、荷塘柳岸都未曾瞥上一眼。
  长年自小服侍殿下,应当是这宫里最了解殿下的贴心人了,自然知道殿下这是受了情伤打击,就此投身于繁重的朝政公事之中,也许日后就会断情绝爱成为一位真正无坚不摧的钢铁帝王……
  长年都要哭了。
  「殿下呀,您这又是何必呢?只要您点头,奴才随时都能给您弄来成千上万个比袁洗马还好看的美人……」长年终究是一片护主心疼之心凌驾了理智,冲口而出。
  执述太子手中的狼毫一顿,笔尖落下了一滴重墨……
  「殿下,您别折腾自己的身子,奴才看着心疼哪。」长年吸了吸鼻子。
  「长年,你说孤当初是不是不应该招惹她?」他低低问。
  长年眼泪真的滚出来了,颤巍巍道:「殿下,是袁姑娘不懂得珍惜殿下的隆恩厚宠——」
  「不,当初她早就说过,若知孤是太子,她打从一开始便会离孤远远的,不会和孤有任何纠葛,更遑论男女之情。」他苦笑。
  「殿下……」
  「她不喜孤的太子身分,对于良娣之位深恶痛绝,甚至不惜和孤大吵一架,这才失足跌伤了脑袋,就此失忆忘却前尘……」他眼神痛楚而怅然,「可孤偏偏还是私心作祟,强行把她带回宫,只盼或者有一日她能想起一切,能真正接纳孤。」
  只没想到,强摘的果子不甜,强求而来结下的也不是姻缘,而是两败俱伤的忿怨……
  如今她避他如蛇蠍,他又何尝不是被她伤得郁结难解?
  「殿下您太苛责自己了。」长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心疼得一抽一抽,「您贵为大晋王朝一国太子之尊,却愿将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位分授予身分低微的袁姑娘,对她已然是深情厚重如斯,换做京城哪家贵女能得这份殊荣,早就感恩戴德——」
  「香芹自是不稀罕孤给的这份『殊荣』。」执述太子涩涩然,凤眸透着幽深晦暗的感伤,「长年,她是不一样的。」
  长年一滞,也忍不住垂头丧气地承认,「袁姑娘……确实和奴才见过的世族千金们太不一样了,虽说平时在东宫看着和和气气、唯唯诺诺,可她身上却有种奴才没见过的飞扬洒脱和大自在。」
  且长年也感觉得出来,袁姑娘待他既没有对太子心腹的敬畏恐惧,也没有对他阉奴身分的厌恶鄙夷,而是自然亲切得……就像他是她的某个好友或兄弟一般。
  思及此,长年忽然鼻头一酸,心中生出了深深的后悔和自责。
  四天前他代为转达殿下口谕时,真是万万不该对袁姑娘那样盛气凌人的,他、他也太不是东西了。
  「香芹她……」执述太子搁笔,眼神温柔了起来,「她不似这大晋,不,是不似这世间的女子,她眼中胸臆间自有一番天地疏旷之象。」
  「奴才斗胆,也觉得袁姑娘极好。」长年眼圈儿有些红,又赶紧低头猛然擦掉,免得叫殿下瞧见又惹来一通难过,「可奴才就是不明白,殿下和袁姑娘当时在山中相濡以沫数月,感情必然不浅,纵然一朝失忆,可难道就对殿下您连一丝丝熟悉感也无吗?」
  这三个多月来在东宫朝夕相处,袁姑娘真把自己当成了东宫一名小文官,对殿下那叫一个奉承敬重巴结,可却不见几分心动暧昧……
  反倒是殿下,每每几乎在袁姑娘面前克制不住。
  执述太子目光遥远而怅惋,「也许从头到尾,不过都是孤的一厢情愿罢了。」
  长年难过地看着他,犹豫道:「殿下……您真的放得下吗?」
  「孤不会再勉强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恢复惯常的清冷肃然,重拾狼毫,「……以后孤自做孤的大晋太子,她想怎么过日子都随她便是,只要保她一世衣食无缺富贵无虞,孤也就……安心了。」
  长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应道:「喏,奴才知道了。」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了急促焦灼的禀报声——
  「殿下,不好了!车夫方才匆匆回报,袁洗马在半路偷偷下了马车,不见了!」
  执述太子手中狼毫重重一抖,顾不得被浓墨弄污了的奏章,豁然起身。
  「——什么叫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的?」长年大吃一惊,疾步上前抓住来人厉声问,「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车夫是死了吗?怎么会好好儿一个人都能给弄丢了?是不是遇上敌人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们东宫的人?」
  东宫指挥使此刻额上沁出了冷汗,他当初也是陪着长年总管和隐卫们秘密前去山谷找回殿下的人马之一,自然知道袁姑娘对殿下的重要——
  「刚刚属下审问过车夫,他送袁洗马走了三天的路程,在小锦山附近官道上停下,去林中方便了一趟,再回来便发现袁洗马和随身的行囊都不见了,车厢内留有一张纸条——」
  「纸条呢?」执述太子瘖哑中透着一丝凶狠,还有隐隐约约的惶然不安。
  东宫指挥使忙上前,躬身呈上纸条。
  执述太子强自镇定,接过纸条的大手依然沉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不叫手指轻颤。
  纸条上的字极为熟悉,是香芹有些秀气又跳脱的笔迹——
  祝君安康 江湖再见
  这短短八个字,却看得执述太子心口突突然如针钻刺,他紧捏着纸条,眼神炽热血红……
  良久后,终是氐惆一笑。
  「是孤奢想了。」
  过往同甘共苦和缠绵种种,或许早就在她发现自己是东宫太子的当下,便就此终止在那一霎。
  后来这偷来的三个多月时光,都是他强求……
  「殿下……」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满眼忧虑地望着他,随时准备抢步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主子。
  可执述太子脸色苍白,高大身躯却挺直得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傲然而立。
  ——这一刻,那个暌违半年多来,清冷卓绝尊贵无匹,从不被世情羁绊的大晋执述太子又回来了。
  「殿下,属下马上派人去找——」
  「不,谁都不许再去找人。」执述太子目光漠然端肃,「从今往后,孤不再同此女有任何干系,你们也莫自作主张,若叫孤知道你们谁人正事不做,将东宫势力和人马浪费在寻找袁姑娘上……就通通逐去漠北放羊吧!」
  长年脸色大变,和东宫指挥使交换了个惊惶惴惴然的眼神……可却也不敢违抗殿下的钧令,忙恭敬应下。
  「奴才遵旨。」
  「臣遵旨。」
  他神情淡漠地道:「都退下。」
  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执述太子昂然伫立在原地,无人知道他负在身后的手掌心已然紧攥得鲜血淋漓……
  他又梦见了那一个,彷佛要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的猛烈雷雨天……
  父皇晋文帝是仁君却非明君,典型的心肠软耳根子更软,每每粗心大意宠信奸佞小人,将朝政搅得一团乱犹不自知。
  母后乃崔氏贵女,风华绝代孤芳自赏,早些年发现丈夫贪恋女色实非良婿后,便从此心灰意冷地在凤栖殿过起自己的日子,万事懒待搭理,连他这个唯一亲生独子都不愿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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