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永远、永远要跟阿九做好朋友,一辈子都不分开。
  ——只是当时的小石牛不知道,这,三百年已经是他们「一辈子」的尽头了。
  ……道观中松声涛涛,如诉如叹。
  宝圆浑浑噩噩、胡里胡涂地醒了过来,鼻端彷佛还有青草的香气,炭火和黄酒的味道。
  她心口热热的、暖暖的,可整个人缓慢坐起来后,圆圆眼神又像是更呆了。
  好像,昨晚做了一个好梦?
  宝圆脑子钝钝地,有点重,只她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让她莫名觉得欢喜,却又莫名有点悲伤。
  呣,没关系,事情只要是想不起来的,就表示不重要啊。
  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挠了挠乱蓬蓬的小脑袋瓜,然后赶紧起身梳洗,开始了一天的晨课。
  给祖师爷上香奉茶,念诵了一卷经书后,她恭恭敬敬又十分开心地双手合掌,跟祖师爷报告好消息——
  「祖师爷爷,宝圆要跟您说一个好消息,昨天多亏九哥,我赚到了五十万新台币哦!五十万耶!」
  祖师爷神像慈悲威严,在袅袅升起的三炷清香中,彷佛垂眼悲悯怜惜地在微笑。
  宝圆太高兴了,一张小嘴兀自叨叨絮絮个没完。「宝圆都想好了,今天就来去请我们中部最有名的雕刻老师傅来帮忙评估,该用什么最好的材料来帮您重塑金身喔,嘿嘿,宝圆有钱了,我有五十万呢,一定要请老师傅多刷几层金漆上去!」
  五十万台币对一穷二白了十几年的宝圆来说,完全是一笔做梦也不敢想的钜款。
  她觉得自己简直比中了大乐透还快乐,因为大乐透是集众人之财侥幸落于一人之手,可她的五十万却是真正帮忙超渡冤魂、济世助人而赚来的。
  虽然济世一次就能拿到五十万,还是让她昨晚良心不安了很久,一边坐在笔电前查询着史密斯大药厂的讯息,一边内心不断在「这究竟算不算敛财?」和「但是九哥和李先生李太太都说没关系、应该收的」,这两个念头中来回拔河。
  最后的最后,她想到了急待重塑金身的祖师爷,早该补漏的道观屋顶,欠九哥买3c产品的钱……还有日后或许得飞到美国跟史密斯大药厂决斗(?),这些都是没钱万万不能的。
  她叹了口气,只能多念几遍道德经消弭己身「罪过」,这才稍稍能安心上床睡觉。
  但今天起床,跪在祖师爷面前,她就又开心起来了。
  师父在天上知道的话,肯定也会很高兴,也会说她很棒吧?
  宝圆兴高采烈地拜完了祖师爷,收拾好蒲团垫子,然后蹦蹦跳跳背上背袋搭公车下山找最强的雕刻师傅去。
  又搭上了那班熟悉的环山公车,看着熟悉的老王司机,还有两三个熟悉的阿姨阿嬷,宝圆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她好喜欢这样的生活呀,看着大家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有去逛菜市场的,有去银行办事的,还有专门下山去看儿孙的……
  听着公车车厢内几个阿姨又在那边讲家长里短的闲话笑话,她也忍不住偷偷掩嘴乐了。
  上次打麻将打了三天三夜的春花阿姨是樱噿山「广播电台」的八卦台长,在车上就憋不住了,一脸神秘兮兮地跟大家分享起山上那个采霓部落的最新消息——
  「欸,我听人家说厚,这阵子有很多阿豆仔(外国人)去采霓部落买土地捏!」
  「没可能吧?采霓部落在那么深山林内,阿豆仔去那里买土地要干嘛?」另一个欧巴桑忍不住质疑起这个八卦的真实性。「而且采霓部落一直都很团结,应该没有人会愿意卖地吧?就不怕祖灵不高兴吗?」
  另一个阿嬷插嘴道:「阿豆仔不是要买土地啦,我听我在市公所的孙子说,阿豆仔是要在采霓部落盖什么宿舍,好像要开公司。」
  「在山上开公司?」几个欧巴桑齐齐盯向那位阿嬷,满脸疑惑。「桂珠婶啊~你该不会是耳朵重(重听),听错了吧?」
  「不会有错啦,就是要开公司。」桂珠阿嬷不服气地坚持道。
  「难道会是要来我们山上开那个什么、什么迪……什么尼的?就是盖得水当当像城池一样,给小孩子玩,收门票的那种?」有欧巴桑猜测。
  「我知我知,电视有在广告,我小孙子他们以前出国去玩过的,就是有一只很有名的老鼠仔,还有那个啥米『矮啊沙公主』……」
  前面的老王司机已经听不下去了,朝后头吼了一声——
  「彼个叫作——迪士尼啦!」
  「对对对,就是迪素尼,迪素尼啦。」
  长辈们的台湾国语实在太有特色了,宝圆紧抱背袋,头埋到胸口前,已经憋笑得浑身颤抖。
  就在宝圆在一车欧巴桑八卦闲聊声中前往找寻雕刻老师傅的当儿,狐九正脸色难看地坐在天台藤编沙发上。
  妈的!他居然昨晚直接在露天的天台上睡了过去,早上起床沾得一身露水,连头发都湿了。
  而且昨晚,他还做梦了。
  这个梦让他心情很复杂,有点恍然大悟,又有些似喜似悲,但更多的是混沌谜团越滚越大……
  他梦到了宝圆原来是镇河的一头驮碑小石牛,还梦到自己和她是三百年的……酒肉朋友?
  她旧时一如现在的呆萌傻气,脑子不甚灵光,滥好人还瞎好心。
  他则成日跟在她身后,拿的是卖面粉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呃,差不多类似这个意思。
  这三百年来,若不是有他暗中看着、提拎着,这头小石牛恐怕早就连村里驴拉磨的活儿都帮着干了。
  她总是把村民的死活好歹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孩子丢了有她冥冥中帮忙找回,瘟疫来了也是她去向医神保生大帝求药,偷偷儿撒在河水和井水里给村民们喝下解瘟。
  干旱来临,河水几近枯竭,她不顾自己石牛原身暴晒在炎炎烈日之下险些崩裂开,还想方设法寻找到最近的一条龙,求着能不能行云布雨,解救濒临干渴而死的百姓和地里庄稼……
  若非有他在后头暗悄悄儿跟着,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那条坏脾气的雨龙摁在山里捶了一顿,那条雨龙能有那么好兴致出来降雨?
  她想得美!
  他不知训了她几百回,忿忿的指尖都快把她小脑袋瓜给戳穿了,可她总憨态可掬地仰头对他笑呵呵说——
  「阿九,我本就是应村民们请托而生,镇水止煞保平安的石牛呀!」
  笨牛!
  他顿时气结,索性一怒之下拂袖回了远在东方泗水之向的青丘之国。
  在青丘之国他是尊贵的皇族,所见之狐族尽皆崇敬臣服于他之下,恨不得把他高高捧在头上,一日照三餐加宵夜膜拜才好。
  而青丘之国更是珠玉遍地,富庶丰饶,山河绮丽若仙境……
  狐九愉快地在青丘之国逍遥了十年,期间也不是没有想起过那头气死人的小笨牛,但是既然她求仁得仁,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只是没想到,暌违十年后,当他再度晃回到了那座村庄,却看到驮碑小石牛不知道被谁挖了出来扔在河岸,给附近村民栓牛羊用。
  驮碑小石牛灰头土脸地斜靠在泥土中,身上套着好几条牛绳,还有不少牛羊粪便喷溅在上头。
  那一瞬间,狐九脑子一轰!
  可就在他目眦欲裂,直想瞬间咆哮卷袖毁去整个村子的刹那,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娇小背影。
  一身灰扑扑的,小脸也脏了,发髻也歪歪的,却是专心无比地在熬一瓦罐香喷喷的鲫鱼汤,旁边还有一小瓦罐的泡醉虾。
  小石牛低着头,守着那瓦罐翻腾炖煮得色呈奶白的鲫鱼汤……
  他不自觉地默默伫立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那一瓦罐鲫鱼汤都等到炭也灭了,汤也凉了。
  狐九只觉胸口酸楚撕扯得厉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却天杀的决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小石牛低着头,抬起小小的袖子安静地抹了抹脸,好像没有气馁,也没有太失望。
  这十年来,她天天都在这里捞鲫鱼,做醉虾,等着阿九来吃,可阿九一直没有来……阿九被她气跑了。
  唉,都是她嘴笨,脑子也笨,要是……要是她能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小石牛垂头丧气。
  可她就是石头雕造出来的呀,就算修行三百年幻化人身,也长的是个子,不是脑子,真是太糟糕了。
  但是……但是只要她继续在这里天天熬鲫鱼汤,泡醉虾,阿九那么喜欢吃这两样河鲜,他总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吧?
  小石牛盯着两只瓦罐看了很久很久,又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收拾起冷掉了的鲫鱼汤和醉虾,抱起那两瓦罐就对着河面开始发呆。
  「对不起啊。」她低着头,对着怀里两只瓦罐内的鲫鱼和醉虾,诚恳地低声道歉。「把你们捞了上来,煮了你们,然后又得倒回河里,天天糟蹋你们了……以后,以后我要是有幸投胎转世当了人,我定一辈子吃素,补偿你们,好不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