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赵娘子闻声蓦地抬头,看向崔敬的眼眸,震惊无措,悔恨。
想来是崔敬提到疼爱她的的大姐姐,赵娘子突然凄惨惨一笑,“你也不信,是吧,哼,果真是我蠢,无可救药的蠢。祖父不信,大伯父不信,阿爹也不信,无人相信,只有我信了。哈……哈……”
言语末尾的几声自嘲,从她匍匐在地的面庞发出,带起潮湿阴森。
崔敬虽说是个沙场之人,可眼前这人是女子,更是个受人欺瞒的女子,他心有不忍,蹲下身来,“齐王妃在天之灵,看得见你的姐妹情深。”
赵娘子呜咽着继续,“大姐姐,看得见,对,她看得见……姐姐还记得我……”呜呜之声尚在,崔敬却听不见她说什么。
待了片刻,请人关照,又暗中使人请大夫,崔敬忙活许久,才悄然离开。
他离开之际,暗牢中的戚戚哭喊,仍在继续。
三月的天,孩儿面,前一刻还是春日明媚,下一刻便是天街小雨。崔敬从教坊司出来,不骑马不坐轿,缓步前行。
暗卫传来的消息,赵娘子生下来那会子,母亲难产去了,甚为可怜。彼时的齐王妃,还是赵大姑娘,担负起照料妹妹的重担,又当母亲又当姐姐,极为精心。齐王妃没了,这世上最伤心之人,最关切之人,只有这个幼妹。
也不知该可怜,还是可叹。
一个随意可见的玉佩,连特殊雕刻手法、裂纹亦或者花样
也无,就能扰乱赵娘子的心。
燕十六,当真是好手段。
他到底在为谁打算?
丝丝细雨打在脸上,起初只觉得温润,渐渐地有些潮湿,再后来,竟然有些冷。崔敬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凉触感传到手心。细雨蒙蒙,贵如油,浸人心。
开春了,下雨了。
保不齐明日起来,乍暖还寒不见,四月芳菲初现。
燕十六为了谁,已无需计较,他自裁谢罪,同党俱灭,再掀不起风浪。萧山十六卫归于今上。正统与否,先帝圣意如何,已无需计较。
他崔敬,一个殿前司副使罢了,并没有撼海动天的本事。
有些事,知道与否,并不重要。
更何况,今上是蓁蓁六哥,待她好,极好。
……
及至回府,崔敬的外袍已经湿透,小厮东山咋咋呼呼招呼换袍子,拎出件天青色交领长袍,打算替崔敬换上。
崔敬嫌弃,“何时的袍子,我怎生不记得!”
东山憋笑,“昨儿才将做好的,太太说,郎君喜欢这样的,特意使人做一件,让郎君莫要穿别人的袍子。自家并未穷到这份上。”
听罢,崔敬明了这是在笑话他,笑话他那日穿了宋秉正的衣袍回府。
当真是,整个府邸,乌烟瘴气,越发不要脸!
崔敬踢东山一脚,正中小腿肚,东山猛地弯腰,那袍子没拿稳,晃晃悠悠落下来。
“既然是落了脏东西,不能要。回头告诉太太,别什么脏的臭的都给我送来。”崔敬睨他,“记住了?!”
东山继续憋笑,面色通红,“记下了记下了。回头小的就告诉太太。”
如此一来,崔敬也不要东山伺候,自己去碧纱橱后顶箱柜,翻出圆领袍来,自顾自换上。又选个螺纹皂靴,打算穿上出门。
东山急吼吼说道:“郎君,这是要出去?天都黑了?”
“郎君出门,还要给你讲?这是谁家的规矩!”
东山:“不是不是,小的哪里敢。是半个时辰前,大郎君使人来传话,说若是郎君回来,得空去找他,有话要说。”
崔敬一巴掌拍他手臂,“有事儿不早说!我看你和西风一样,该学学规矩了。”并非真的责备,崔敬说完,阔步朝大哥崔度院子而去。
当下的崔度,正在东厢房喝酒。崔敬甫一入门,尚未转过隔断见着人,一股子扑鼻的酒气迎面而来。若非确认在自家府邸,崔敬险些觉得自己一脚踏入哪家酒铺子。
用手在鼻尖扇扇,转过芭蕉落地门罩,那长条案几之后,半躺着个人影。衣袍半开,可见素色中衣,一脚耷在案几,皂靴掉落,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这人见到崔敬入门,强撑着起来,“三弟,你来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崔敬挑眉,“大哥,你被革职了么?没听朝堂上说起呢!”
崔三也不是好东西,明知自家大哥为何,却要来笑话他。
“革职,革职好啊。”崔度半梦半醒,含混道。说着话,扑通一声坐了回去。
崔三打眼去瞧那胡椅,心道:当真结实!这都撑得住。
眼见崔度开始自斟自饮,崔敬不至于丁点儿不管,走到崔度身旁,将酒壶夺过来,“别喝了,你就是厥过去,大嫂也不会来看你一眼。”
“谁说她了,咱们兄弟二人,不说她,不说她那个扫兴的。”崔度罢手,自欺欺人。
他这模样,委实糟心,没眼看,崔敬嫌弃地坐在一旁,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大哥,咱们出息些,可行?”
崔度一把将酒杯打烂,登时酒香更为浓郁,“我出息,你大哥我还不出息?你个三郎,你才是没出息的!你而今好模好样,忘了自己当初那怂货样了!你还有本事来笑话我!我告诉你崔三,你哥哥我,就是没出息,也比你好!”
崔三叹息,崔三无奈,“好好好,大哥最出息,大哥最本事。赶明儿啊,大嫂亲自来给你道歉,将你请回院子去,不再睡书房。”
大哥绷不住,拉着崔三的手埋怨,“你说说,咱们兄弟二人的命,为何这么苦啊。早前还是好好地,打从她病了一场,好过来之后哪哪都不对,哪哪都有问题,你说说,她是不是病还没好?我去给她找几个大夫来。”
“大哥,弟弟我觉得,大夫恐是不需要,哥哥莫不如好好想想,因何得罪了大嫂?”
崔度决然否认,“我怎会得罪她,我敬重她,将府中一切都交给她打理,也没个妾室,也不逛花楼,谁家夫婿能有我这般贴心,她还不满足,她还要如何?”
从花和尚那里听了诸多女儿经的崔敬,当然知道症结所在,更是知道大哥的行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如斯行径,本就是男子应当,与情谊毫不相干。
可他要如何跟一个醉酒之人,长篇大论,说道女儿经呢?
他思索之际,又听崔度怪道:“你那花和尚呢?听说很懂姑娘?让他来,说道说道可好?”
不说花和尚还好,说起花和尚,崔敬也犯难,在蓁蓁心中,他跟花和尚学坏了!
难兄难弟,崔敬闷一口酒,说得甚为艰难,“大哥,花和尚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来。”
崔度错愕,“他不是又惹了姑娘吧?”
崔敬愤然道:“花和尚早就改邪归正……”说道一半顿住,改邪归正什么,不久前又犯了戒。
哎,再来一口酒,除了花和尚之外,再有那日的“挑拨离间”,他该如何跟蓁蓁解释。
他们兄弟两个,当真是苦到一处去了。
第45章 045 你个赖皮货!
本该是春夜喜雨, 兄弟二人却是凄苦滔滔,一人一口,不消片刻, 那酒壶就空了。果真如崔敬所料, 这等模样,黄大奶奶也没派人来瞧一瞧, 可见是伤心到深处。他几度叹息,无济于事。
大哥崔度并非时常醉酒之人,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昏昏然睡去。不作战之时长长醉酒的崔敬越发清明。
这日子,明明是越来越好,为何反倒越来越难走了呢。
从前他盼着能从西北回来, 再见到五公主,后来不仅见到, 还解开误会, 现如今,连带惹人嫌的燕十六都没了,他们二人之间,只剩下宋驸马一家子。
路短了,然则陡峭更甚。
从花和尚那处学来的本事, 全是如何逗小娘子开心,并无登堂入室、光明正大的招数。思来想去,崔敬恨不得将崔度拉起来, 再喝上几壶酒。
凄风苦雨的暗夜,掌灯时分悄然来临。
他将崔度安顿好,推开窗户,伶仃一人站在窗棂之下。细雨如丝, 缥缈浩瀚,好似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大地,无片刻喘息之地。他伸出手,接下丝丝雨水,清润,微凉。
不知怎的,酒气上头,脑子越发不好使。
跌跌撞撞,飞檐走壁,再一次成了梁上君子,行至秦叶蓁院子不远处,庭院中那颗参天古柏,通体墨绿,坠上淡淡嫩绿新芽,勃勃生机。
凭借一股子酒劲儿,他阔步开门,气势十足入内。
秦叶蓁的院子,夜间并无守夜的小丫头子,她不喜人伺候,不喜有人围着她,如此反倒是便宜崔敬这厮,三番五次,暗夜来袭。
许是习惯这人时不时的硬闯,正在油灯下看书的秦叶蓁,一个猛然回头罢了。见来人是崔敬,几分嫌弃地闭眼几息,再缓缓睁开,不耐烦道:“你几时有的这毛病?来之前,不知道派人说上一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