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你们听谁说的啊?前几日宫宴,我听说陛下还要群臣举荐呢?”
“你个外乡人,不懂。那个旧情郎啊,就是脸好看,家世不显,没什么过硬的本事,靠着那头,那点子关系,才在衙门里某了个差事。”
“哪个衙门,都是关系?!”
“嘿!我知道我知道!今岁春耕,剑河那头,还是那郎君,带着三五个人,去给司农司帮的忙……”
话说到这里,谁人不晓得。
去帮衬司农司的,整个京都,也就殿前司几人。
……
这话传着传着,未过三五日,就传到王太太耳中。
时日,她拉上黄大奶奶一道,给崔敬两兄弟做衣裳。听说这话,气得眼冒金星,谁也劝不住,一溜烟走到崔敬书房,劈头盖脸开始骂人。
“你的人手呢?你的本事呢?你的学问谋略呢?都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是,让人这么指着鼻子骂。你自己个儿不要脸,你阿娘我还要脸呢,公主还要脸呢!你想丢人,别拉上我们一起。没出息的东西!你到底是吃错了药,还是改了性儿了,现如今如此没脾气,你早年和我吆喝的劲儿哪去了……”
崔敬看书,不动作。
王太太气狠了,跺脚大骂,“你耳朵呢?让狗吃了?!”
眼看就要鸡飞狗跳,崔敬一招制敌,“阿娘,不是我不想管,这事儿是公主吩咐的,我还能如何?”
“你!”王太太万万没料到如此,噎得厉害。
脑子好容易重新转动,散去几丝气愤,“既然非得传闲话,不能说你不好么?非要说公主的不好?”
“阿娘,我是你儿子?”
崔敬没料到,从前万般反对的王太太,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人公主,多好的小娘子。你个糙老爷们儿,死活赶着要去送死,我拦都拦不住,让人骂你两句如何了?我不帮公主说话,难不成还帮你说话?往后你这狗东西,肯定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跟公主亲近些,那还不好!”
“好好好。儿子我立马去办,让他们都来骂我。”
王太太三分满意罢了,又嫌弃崔敬几句,继而说起六月十七仙女湖来。
“你知不知道?那日都要穿新衣?阿娘给你做了几件,你空了来试试。趁时间还早,若是不合适,咱们改改?闹得人竟皆知了,再穿得不好看,让人笑话了又笑话。”
崔敬点头,继续看卷宗。
王太太不满意,吼道:“也不知公主看上你哪一点儿了?难不成果真如外间传闻的,看上你的脸了?可是,可是,红颜易老啊,三郎。”
崔三郎架不住王太太唠叨,终究是收起卷宗,去小花厅试衣袍。
头一件,褐红圆领长袍,黄大奶奶说道:“太暗了。”
第二件,月白青竹暗纹翻领袍,王太太嫌弃,“好好的文气模样,怎的是个翻领袍,带了胡风,散了俊秀,不好。”
第三件,暮山紫对襟长衫,雅致异常,颇有一种空山新雨之感,瞧得人心中敞亮欢喜。王太太和黄大奶奶正要说好,崔敬却说道:
“不好不好,像个文士,我好歹是个武将,换一身来。”
往后,青黛长袍、沙青半臂、天水碧深衣……不是过于文气,不能突显武将风采,便是过于板正,不能展现飘逸灵动一二,鲜少有能合二为一者。末了,王太太累得满头大汗,说明儿个请人再做一些。
掌灯前后,崔敬方才回到自己书房,翻阅起宋秉正的诗集。
有些东西,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能碰,不能看,可哪里忍得住。
正本送给了小王爷,抄本也烧了,奈何崔敬过目不忘,聪慧机敏。有了解密的法子之后,后头的内容,像是走马灯一般,不消细想,自己个儿在脑海中来回。
第一幕秋日艳阳罢了,后头方是夜半惊魂。
第62章 062 情敌之间的惺惺相惜
宋秉正身为探花郎, 刚入翰林院办差不久,便因其辞藻瑰丽,花团锦簇, 却又不失根骨, 受到先帝嘉奖,令其跟随魏大学士左右, 编撰史册。如此光宗耀祖之事,他自是勤勉不怠。
魏为大学士上了年岁, 体力不济。素日里编撰史册、处理政务,还要给皇子公主们讲学,宋秉正随身伺候一二,算是有着师徒情分。
那年长秋亭日落, 是他关注五公主很长时日之后的美景。
只可惜,亭子当中之人, 没有他。
有没有他又如何呢!他一介粗布麻衣, 能出现在这里,能得见这样天家公主,已然是苍天开眼。
天下熙熙,广袤无垠,苍天能开眼, 顾盼他一次,足以。
原本,他没打算如何, 只想看着五公主和崔三郎,走完这一生。
世事变幻,总是所料不及。
天际的霞光还未散去,他最后看一眼空无一人的长秋亭, 准备离开,却不想,听见有人说话。
“今日长秋亭的男子,处理掉。做得干净些!”
他曲着身子,躲在假山当中,从外头看来,一丝人影也没。若非如此,谁人密谋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
这话落下之后许久,他方才猫着身子,从假山中出来。
天地悠悠,浩渺无边,人之际遇,人之得失,于权力者而言,不过是转瞬之间。
适才余霞成绮,瑰丽无双,他见有情人互诉衷肠,约定终生,才半个时辰而已,即将天人永隔。
身为儒家弟子,合该成人之美,合该品格贵重。
纵然机缘巧合,可他到底得知了这秘密,若是不去告诉崔三郎,当真是有违先生多年教导。然则,脚下生根,无从起身,他颇有些走不动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崔三郎没了,他是不是就有了机会。
旋即,他灿然大笑。崔三郎没了,还有何家四郎,刘家五郎。他伶仃一人立于朝堂之上,无权无势,竟敢肖想天上云彩。当真是读书给读傻了。
罢了罢了,告诉崔敬去。
权当他结善缘,为自己的来世打算。
如此计定,他打宣德门出宫,寻到自家牛车。谋杀在前,若是赶自家牛车前往报信,恐是给家中母亲和小妹招来祸端。他孑然一身,倒是不怕。可不能苦了母亲和妹妹。是以,宋秉正架着牛车,到马行街雇上一匹马。
夜色更深了,酒楼的灯火照耀不及之处,已然漆黑一片。
宋秉正打马走着,恍恍惚惚到得崔家后角门。
不及他上前细细查看,就见有个人,被捆成个粽子,三五个人将其抬了出来。再有三五个小厮扈从,将这人扔上马车。片刻,又有好几人,依旧才被人困成个粽子,抬上马车。
显见有大事发生,宋秉正不是蠢货,当即破开个无人居住的小院,猫着眼睛查看。
不多时,后角门的一切像是准备妥当,华贵马车,一架架狂奔而出。有朝东而去的,有朝西而去的……不一而已。
及至崔府后角门再度陷入平静之后,宋秉正也没现身。
他来京都有些年头,明争暗斗也见过几次,崔府如此行事,该当同自己一般,知晓有人要杀崔敬。至于那几个粽子,一模一样的衣袍,一般无二的小厮,除开自己人,谁还能知道哪个是崔敬。
这崔府破局之人,好手段!
当机立断,审时度势。
宋秉正刚夸赞几声之后,一脚菜踩着棵小小青草。黝黑无比的暗夜,许久不曾有人居住的屋子,一棵青草,再正常不过。他蹲下身来,见那青草不过四五片叶子,目下被他踩烂些许,萎靡不振,已然立不起来。
被骤然打断的思绪,又重新接起来。
崔敬走了,过几日不会有人去陛下跟前请圣旨赐婚。今夜那个欢喜得险些绊了一跤的姑娘,她该有多难过。
好似眼前这
棵青草。
生在荒芜之地,受天地精华长大。
还未长成,虚弱的身躯,逢遭大难。
她会不会哭泣,会不会后悔今日这番举动?
无人回答宋秉正的疑问。只有他自己,在脑海中不断回想,年少之际,许诺给小妹买的风筝,糖人,若是晚了,不好吃了,不好看了,小娘子不是揪着他衣袍,跟她吼叫,便是躲在一旁生闷气,再或者,不吃饭不睡觉。
天底下的小娘子,大抵都是一个模子。
小妹有阿娘和哥哥疼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
一个从来无人在意,如野草一般长大的小公主。
她赶明儿得了这消息,该是躲在被褥当中哭泣,无声哭泣,夜深人静中哭泣。
她的哭声,不敢示于人前,不敢使人知晓。
无人在意之人,哭了就哭了,自不会有人来心疼,叫人看见,徒生事端。
如此想着,宋秉正突然觉得心口揪得厉害,好似有个小人,一缕一缕拽着心房的皮肉,一丝丝掰扯开来,看看里头,是空的,还是有血有肉。
不知何时,他觉得双颊有异,伸手摸了摸,好大一片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