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她知道自己不该去,该忘掉适才女眷的闲话,忘掉金先生的解密之法。
然则,人心,如何控制得了。
越想控制,越是难以控制。
幕后之人,显然是明白这一点。
明晰秦叶蓁不同以往,却还用如此蠢笨直接的法子,来传递消息,所为,不过是引发秦叶蓁的兴趣罢了。
引她朝前走,朝一条必然的不归之路上走。
这人如此急切想要秦叶蓁亲自去解秘,定然,当中有着她不可承受之处。
秦叶蓁嗤笑,明白又能如何呢,明白,清醒地痛苦罢了。
诗集当中的秘密,事关她的从前,事关她的婚姻,更是事关他儿子最为敬重之人。
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走一趟。
遂,秦叶蓁散了丫头,伶仃一人端坐书案之后,翻开诗集。
六月的下晌,金光灿灿,蝉鸣不断。本该很是烦躁,很是燥热,秦叶蓁却看得浑身冰冷,双手颤抖。
诗集中记载的第八件事——权力的渴望
宋秉正的第一份差事,是翰林院编修,后来被人举荐,在先帝身侧,为中书舍人。靠近权力中心,却是个记录陛下言行,草拟诏书之辈。同此前的翰林院,多见识一些高高在上罢了。
旁的,并无什么区别。
若是一直如此,稳步成长,若干年后靠着新帝和成平公主的关系,长成一方大员并无不可。可是,他愿意等,旁人却不愿意等。
每逢节庆,从遥远西北送来的各色物件,无论稀罕不稀罕,无不在提醒宋秉正
——你是个后来者,是个强盗。
偷盗得来的一缕天光,终将会被上天收走。
尝过人间美味,又如何能够甘于平淡。
他需要强大起来,需要在短时间内迅速强大起来。
较之已然是从三品怀化将军的崔敬,更为煊赫,更为耀眼。
于武将而言,晋升最快的途径,莫过于打仗,于文官而言,唯有细心筹谋,等待时机。
彼时,先帝年迈,时而昏聩。夺嫡,恰逢其时。
如此这般,也不知从哪一句话,或哪一个眼神开始,宋秉正成了当年的六皇子,安插在先帝身旁的一个棋子。
他小心谨慎,瞒过所有人。
唯有秦叶蓁,没过多久,便知晓他插手皇家争斗。
那一日,秦叶蓁难得将宋秉正叫到书房,色厉内荏地质问他,说他醉心权势,说他被京都繁华迷了眼,已然忘了自己原本模样。
宋秉正听后,不置一词。
他本就没想瞒过秦叶蓁。甚者,他窃喜,若被发现,若蓁蓁知道一切,会不会对他投来一眼,多和他说几句话。如此,他是否就有了坦白的可能。
果然,他想多了,蓁蓁只是骂他,骂他不知好歹,骂他不懂权势的可怕。
可怕,权势如果可怕,那为何那多人,前赴后继,永不决断。
嗯,蓁蓁说可怕,那就可怕吧。
能让他从一个磊落君子,堕落到如此境地,焉能不可怕。
堕落得他都快不认识自己。
从前,他只想护着秦叶蓁朝前走,好好地朝前走,不被欺负。
现如今,他只想超越崔敬,赶在西北大军凯旋之前,超越崔敬。继而,堂堂正正站在蓁蓁跟前,和她说起当年的初见。
她一脸笑,问他,“你可是魏大学士的小徒弟?”
……
后头的故事,秦叶蓁再不忍看。薄薄几页纸,像是灌了铅,像是黏在一块儿,翻不动,看不懂……她手脚不听使唤乱动,一时反到第一页,一时发翻到中间,来来去去好几遭,她像是气狠了,一巴掌甩开诗集。
啪嗒一声,诗集落在青砖之上。
雪白宣旨,于青砖上,尤为惹眼。她不想去看,告诫自己,这是幕后之人的阴谋,是诡计,是阻碍她前行的拦路虎。纵然如何劝阻,纵然如何告诫,她还是再度翻开。
她没有勇气继续看第九个故事,一径从最末一页开始。
其上没有诗词,没有谜面,只有一句话:
“吾之将死,特记于此,一片私心。人之于世,合该有所踪迹,吾自私自此,望有人牵挂,有人思念。”
六月的天,孩儿面,说变就变。初时还是光芒万丈,顷刻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暴雨倾盆,转瞬即至。
雨幕受不住狂风的侵袭,拐着弯儿,越过屋檐,打在窗棂上。
噼噼啪啪,叮叮咚咚。
蓦地,书案后水汽四溢,星星点点落在秦叶蓁背后。寒凉入骨,片刻之后,雨水打湿衣裳,粘连于皮肉,好似受过拷打又浸入水盆,痛感顺着裂开的皮肉,窜入肺腑。
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自己身上。
若没有长秋亭告白,崔敬不会被送去西北。
崔敬不走,宋秉正不会成为他自己所言的偷盗者。
一个,不会背井离乡多年,一个,不会抱憾而终。
一切的一切,秦叶蓁自己方才是祸根。
好似窗扉并未关严实,从身后袭来的水汽越发多了,落在手臂,落在诗集,落在青砖。一点点,一片片,晕染开来。
不知为何,或许是夫妻之间的一点点关切,或许是对“望有人牵挂”的怜惜,秦叶蓁糊糊涂涂中,将诗集放在匣子当中。
不沾染半丝风雨。
一时,廊庑下似有小丫头子在说话,“哎呀,怎的今儿个下雨,赶明儿就是六月十七,公主要去仙女湖呢!怎生下雨了呢。那会儿,方嬷嬷不是说,每年六月十七,俱是艳阳高照么……”
屋内的秦叶蓁听得一句半句,抬头望天。
乌云厚重,不见一丝天光。
六月十七,会天朗气清么?
第64章 064 蓁蓁会不会来
因着昨夜一整宿的狂风暴雨, 今日一早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同方嬷嬷口中所言的六月十七,没什么不同。
京都城郭之内, 几处酒楼、瓦子, 早早开门,打算
在今日多多接待几位贵客。不过巳时前后, 清风楼门前已然车水马龙,险些没了下脚的地儿。
在京都最为耀眼的几个酒楼当中, 清风楼当属其中的佼佼者。
背靠福王,有皇家撑腰,是以前楼富丽堂皇,檐牙高啄。东西两座角楼, 飞桥相连,蔚为壮观。再有后楼的雅间庭院, 各有妙处。
不知哪一日, 清风楼就开始令小子放出风去,说是要在六月十七这一日,演一出阖家团圆,夫妻美满的曲子。
眼下前来者,泰半因着六月十七的热闹, 也有不少因着曲子的热闹。
坊间话本、曲子,再有胡璇,俱是上了年纪的玩意儿, 这清风楼新排练的曲子,成了人人稀罕的物件,争相得见。
话说清风楼东面角楼,那二楼高处, 一个人影临窗而立。
是个男子,外罩蔚蓝对襟长袍,其上青竹纹样,连绵不断,兼之玉带封腰。临窗而立之间,虽然仅得见其半个身影,也足以想见这人如何俊秀矜贵。
他一双眼,透过方格窗棂,看向清风楼前门,好似等着谁来一般。
前楼热闹喧腾,这处寂静无声。
良久,这男子身后来一人,手摇折扇,头戴幞头,贵气公子模样。
“三郎,要不使人去问问,这曲子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场了!”
说话之人,乃是清风楼背后的东家,福王世子。这伫立窗前之人么,自然是崔敬。
崔三郎前些时日写好的曲子,寻来花和尚排练,焦急忙慌想要在六月十七这一日,演给蓁蓁看。因他手中并无排得上号的酒楼,凭借昔日伴读的情谊,找来福王世子,这才有了今日清风楼的新曲子。
六月十七,这般情定三生的重要日子,每一步都不能错。
福王世子的话落之后,崔敬淡然说道:“再等等,她肯定会来的。”
此前已然说好,蓁蓁定然回来。
他想让她成为见到这曲子的第一人。
福王世子噎了一口,无话可说,只能命人好生照看崔敬,别出个什么岔子。略是等了等,见崔敬只是等在窗棂之前,并无旁的动作,他稍显安定。正打算离开,去往前楼照看戏台子,却不想一个转身,好似瞧见崔敬手抖。
他蓦地停下脚步,低头再看,那手确实在抖。
见不到崔三的面容,福王世子也顿觉不好,“崔三,你受伤了?”
“没。世子莫要担心,我好着呢。”
“那你手抖?”
崔三猛地将手收回,落在身前,“你看错了。”
世子朝窗户走来,离崔敬不远,试探着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几个在含光殿念书的时候,你每每遇见心意不定之事,亦或者不可预料之事,你都会手抖。那时候,你表哥王霖,是头一个如此说你的……”
话犹未了,崔敬一反常态回身坐下,像是刻意一般,伸手取茶盏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