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环视一圈,庸州太守和豪族子弟态度和气,笑脸相迎,只是都在暗中观察我的神情。
角落里还有几个小官,也在死死盯着我。
我搂着娆娘摆手:
「不瞒各位,本王许久没出过京城,听说庸州风景秀丽,实在很想见识一番哪。不说那些扫兴的事,吃酒,吃酒!」
话音一落,庸州太守喜笑颜开,几个小官面色不好,暗中咬牙。
我把这些人面孔记下。
到了夜半,我猛地睁开眼,用力把娆娘推下小榻,自己借力滚落到地上。
行刺的人见一击不中,扑下来又捅了第二次。
我拉住对方的腿,用力往旁边一拽。
我拳脚不行,力气也不大。
谁知这一拽,竟把那刺客拽倒了。
凳子被碰翻在地,发出巨响。
我趁机上去用肘部抵住刺客咽喉,让娆娘过来制住刺客的双手。
不多时,有人来敲门:
「定王殿下,听见您屋里有声响,可有什么事?」
我和娆娘对视一眼,她立刻会意,高声撒娇道:
「殿下!这人谁啊?好生不懂规矩!」
我不耐烦道:
「给老子滚!本王屋里的事,也轮得到你打听?再来问一声,你脑袋就别要了!」
「殿下息怒,殿下饶命,是小的不懂事,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等外面重回清静,我才收回视线,放松了掐脖子的手。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疑问。
「你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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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话的是娆娘。
地上的刺客十分眼熟,正是白天那些小官中的一个。
白天我没仔细看,没成想,那些官员里居然有个女人。
她缄口不言,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笑道:
「让我猜一猜,你为何要杀我。
「你想把事情闹大,是也不是?
「我好歹是个亲王,若我死在庸州,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圣人想治庸州太守的罪,彻查赈灾银之事,此时也有了借口。」
女刺客眼神一滞,显出些讶色。
我让娆娘把她放开,给自己倒了杯茶。
「坐。」
刺客狐疑起身,问我:「你不杀我?」
「为何要杀?」
我喝了口茶,抬眼看她。
「本王此行前来只为赈灾,先把百姓安顿了,旁的那些事,譬如你为何能做官,为何能来接风宴,又和何人共谋刺杀我……都可以押后再说。
「你若真为了庸州好,不妨与我说说,庸州有多少豪族,势力如何,各自有什么恩怨?谁能做主?
「庸州太守和谁家最为交好?庸州原本人口几何,如今多少流民,多少百姓没了田舍?」
翌日,我拿着女刺客的口供,先找庸州太守,又给庸州几个世家递了话。
我说,要同他们做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
那些世家子原本不以为然,只以为我要借势敲竹杠。
在我打开一只木匣后,他们却呼吸一滞,睁大了眼。
只见匣内宝光灿灿,如新霞初绽,如飞瀑碎金。
正是一匣成色顶级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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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娆娘问我要钱要人,信誓旦旦说要为我赚来大笔银钱。
做起来却十分不顺。
我为她弄来河沙,供她造那种结实耐热、可用作门窗器皿的神物「钙纳玻璃」。
可她口中那负责降低「熔点」的「纯碱」,却让我束手无策了。
碱矿稀少,尚且不知去哪里开采,更别提要进行「规模生产」。
至于阿娆说的能采出纯碱的湖,皆在千里之外的边陲,此事谈何容易?
阿娆退而求其次,打算通过烧草木灰制碱。
结果一来杂质颇多,二不稳定。
最后不得不换了铅黄,烧制出的玻璃和琉璃相差不大,太过易碎,也不耐高温。
娆娘打定主意要制碱,没多久却沮丧告诉我,她卡在了制「氨」的那步。
「没有实验室,没有氨水,我往哪造氨气?
「我连高温高压都搞不出来……要是能造出氨,那还搞什么玻璃啊,直接上化肥和硝酸炸药,我们能一路打到地中海去!」
那天她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喝了很多酒,哭得很痛。
她遗憾放弃玻璃,转投香皂。
我不忍地告诉她,她说的那种「香皂」,其实宫中世家早已有了,正是草木灰、皂荚和猪脂所制。
娆娘重整旗鼓,誓要制出雪白的砂糖,酿出举世无匹的烈酒,到时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直到我们翻看了本朝律令——世人逐利,为了防止民间用粮食大量制糖酿酒以致口粮不足,本朝酒税和糖税奇高无比,私自贩酒卖糖会被严惩。
娆娘大受打击,又哭了半日。
我以为她会就此放弃,没想到她哭归哭,却从未想过从此罢手。
她顶着一双哭肿的眼,奔波到南边寻找珠贝。
以母贝做「外套膜」和「珠核」,就能种养珍珠。
第一匣珍珠问世的那天,阿娆拉着我喝了整宿的酒。
她又哭又笑,不停问我:
「殿下,我在这个时代也能活下来的,是不是?」
她每问一声,我都回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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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要和庸州谈的,就是「赏珠会」的生意。
好珠难寻,这些珍珠又硕大明亮,色泽艳丽,赏珠会的风声刚放出去,便有许多商贾前来庸州。
要办赏珠会,豪族们自然要修新的园子。
此时流民众多,劳工价廉,修园盖楼比平时还要划得来。
于是庸州流民总算有了差事。
庸州多水,娆娘命人买了些临水的地做养珠场。
除了我从京里带来的部曲外,珠场只许雇佣女子。
娆娘对女工们承诺,在养珠场干满八年,便能带着养珠的技术离去。到时若想自行养珠,定王殿下绝不阻拦。
赏珠会上,徐氏珠大受追捧。
我命人告知商贾,要换徐氏珠,不能用金银,只能用粮食作抵。
囤积粮食的本地豪族争相出价,外地商户也赶紧调运粮食前来庸州,徐氏珠很快被扫荡一空。
手里有了粮食,我便让裴直开工修筑堤坝,雇流民来搬运沙石。
坝上不仅管饭,还能发放不少粮米。
为防止有人下了工殴打女眷,我又加了一条规矩。
做工者必须让家中妇人来领粮米,若有妇人带伤之事,一次扣钱,两次加倍,三次辞退。
妇人若过不下去,自可去户曹处登记和离,来珠场或者坝上帮工。
见日子有了盼头,百姓们做工之余,在地里挖沟排水,重新修整田亩,又像野草般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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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庸州太守找上我,脱帽伏地,道:
「定王殿下在上,臣有罪。」
我问他:「大人罪在何处?」
「贪腐。」
「大人为何今日前来告罪?」我问。
他垂头道:
「罪臣孙女以死相逼,如今刚救下来,郎中还在诊治。
「臣这辈子什么指望都没了,只剩这个孙女。
「她性情刚烈,生活清苦,不愿用不义之财。
「只盼殿下网开一面,莫要牵累无辜。」
他口中那孙女,正是之前来行刺我的女刺客。
刺客身为女人,却能做官,甚至并非如我这般女扮男装,而是堂堂正正的「户曹」,自然是有门路的。
当年庸州太守独子身死,儿媳改嫁七个月后却生下一名女婴。
数年后,太守得知此事,疑心女孩儿是独子骨血,就把她接来身边,起名裴直,请人教养。
此女性情狷直,嫉恶如仇,又聪颖过人,自小便帮祖父处理文书。
后来庸州的户曹病死,接替者又在山路遇了劫匪。
堆积的事务一时找不到人处理,便由裴直暂代了。
自她上任后,民户籍账,田宅数目,未有一次疏漏。
比起前任户曹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庸州太守力排众议,也不上奏朝廷,就这么让裴直糊里糊涂地「暂代」了下去。
「其实今日你来与不来,干系都不大。你烧了赈灾银的账簿,裴直却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硬生生将那账簿又默了出来。
「如今我手下的人已经快马加鞭,伪装成商贾,将账簿送往京城去了。」
我静静说道。
「殿下将此事告知老夫,难道不怕我走投无路,命人杀了殿下,就此反了吗?」
太守猛地抬头看我。
我却笑了。
「你不会的。你还有事相求,如何敢对我出手?我赌的不是你的良知和胆子,是利。」
庸州太守沉默片刻,问道:
「臣自知罪孽深重,只是殿下,王朝更迭世家轮替,您可知,为何千百年来,贪腐之事从未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