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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不说知,也不说不知,只让他说下去。
  「前朝之时,臣的叔父曾在曲县任县令。
  「叔父以万民为己任,立誓要做清官,为民请命。
  「后来有一次,太守公子来了曲县,豪奴打死了人。
  「我当时游学回去,听人说,叔父放太守公子归去,销了案子,只说死者是因病亡故,恰好倒在那公子面前。
  「我年轻气盛,质问叔父,可还记得曾经的誓言?
  「叔父说,若不如此,日后太守报复,那死者的家人只怕一个都保不住。
  「说曲县曾有一泼皮勒索百姓,却发病身亡。泼皮兄弟闹事告官,还试图贿赂叔父。
  「叔父判了案,赦免无辜百姓,判案月余,州府却说要改判。
  「州府接了钱,判百姓赔偿大笔钱财,否则流放千里。
  「叔父不服,把案子留档上报,却在考核时因为旁人治地没有未完案件,他的治地有,又被斥责又被降级。
  「最后百姓没能得救,他也险些丢了官。」
  庸州太守笑了一声。
  「殿下,若是您,会如何做?若是当好官便能救百姓,那谁都想做好官。就怕当了好官,却仍救不了百姓,还平白将自己搭了进去!」
  不等我说话,他又道:
  「殿下,臣起初也是想做好官的。谁想做贪官污吏呢?
  「可人人都贪,我若不贪,别人就要群起而攻之!因为我知他们贪污,就有了他们的把柄。他们却没有我的把柄,于是倍感忧惧。
  「我要么加入他们,成为与他们一样的人,要么被他们弄死。可我还有一腔抱负未酬,如何能死?
  「旁人来塞银子给我,无不笑面盈盈。我接了才是给面子,才是皆大欢喜,不接反而得罪了他们。
  「塞银子的,或者是恩人,或者是亲朋,或者是至交。
  「殿下,我愿当清官,可当清官就要做孤家寡人吗?当清官就要斩断恩义吗?
  「我濒死时旁人救我,我发达荣华了却连这点小事都不愿做,以后谁还肯助我?
  「殿下,我不贪,可世上有的是人贪。我一人不贪,对这世道而言又有什么用处?
  「清廉的好官得罪了许多人,在朝中难以为继。那些贪的,却能结成一张大网,左右逢源!
  「最后我被他们联手打垮,世上便少了一个初心为民的官,只剩那些寡廉鲜耻的贪官!
  「我只能先贪一点,活下来,日后我掌了权,我才能真正按我的心意去为民做事,才能不畏惧那些结党营私的小人!」
  说到这里,他语调高了起来:
  「殿下,臣错了吗?」
  我看着他,慢慢道:
  「你如今已是一州太守,你仍然不觉得自己掌权了吗?那你要到何日才算掌权?
  「你说你一心为民,想要为民做事,可如今,你已经成了你嘴里那些寡廉鲜耻的贪官。
  「你怎知其他贪官,不曾发过为民请命的宏愿?
  「裴直靠着你才读了书识了字,靠着你才能担任户曹之职。你对于她来说,恩重如山。可她宁愿赴死,将一切都归还于你,也不愿花用这些灾民的人命钱。
  「你不敢得罪人,不敢赴死,为何裴直就敢?」
  庸州太守默然片刻。
  「可若她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殿下,世间不会有人知道裴直这个人,这孩子也改不了这个世道。」
  「那也未必。」我说道,「人赤条条来到世上,不曾带任何金银。这样的人难道生来就会贪污吗?按你所说,若世间贪污者众多,天地浑浊,会将好人也逼成贪官。但若世间人人清廉,天地清明,那么贪官便无所遁形。
  「你贪墨一文,世上浊气便多一分。裴直为民赴死,世上清气便多一分。便是她死了,有人路过坟冢看到碑文,亦将有感其德行,以她的品德要求自己。这怎么会没有用处呢?」
  庸州太守叹了口气:
  「不说这个了,殿下还年轻,日后早晚会懂的。
  「您之前说,罪臣有求与您,这倒是不假。
  「老夫贪墨赈灾银,已是死罪,但圣人那边多半也不想将我裴家赶尽杀绝。
  「臣只求殿下收直娘为妾,让她后半生有个依靠。我儿能留一条血脉在世上,臣也知足了。」
  32
  回京路上,娆娘突然道:
  「殿下,像庸州太守这样的贪官,居然也肯让孙女读书做官,为她谋划前程。您不知晓,在我们那个时代,还有父母不许女儿读书呢。
  「太守虽然贪,对孙女却真不坏。」
  我啼笑皆非:
  「你从此事上,就看出了这个?」
  娆娘一愣,「那不然呢?」
  我问她:
  「若是那太守还有个孙子,你说裴直还有没有书读,有没有官做?」
  「这个……」她一时语塞。
  「你觉得女子做官惊世骇俗,可历朝历代,若是皇帝高兴,便是飞禽走兽也能做官封侯。裴直做官,于太守来说,和白鹤做官并无差异。
  「想必他儿子生前就想出仕,他不过借着裴直,一偿独子的夙愿罢了。
  「否则,他就会知晓,让一个做过户曹的女人后半生给人当妾,究竟是怎样的羞辱了。
  「裴直自己是宁愿去死的。只是在太守眼里,裴直的『道』在传宗接代面前,不值一提。」
  娆娘不服气:
  「那殿下从此事中看出了什么?」
  我慢吞吞道:
  「我看出了……只要家里没了男丁,家中长辈又不愿过继,女子也能继承家业,得长辈倾力扶持。」
  娆娘打了个哈欠,「这也太难了点,想碰上裴直这条件,去庙里烧高香还差不多……」
  「事在人为,何必烧香拜神?」
  我沾了茶水,在桌上写:
  「若是家中男嗣死绝了,不就轮到女儿了么?」
  娆娘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抓住我的手。
  她还未说什么,却见马车一阵摇晃,马匹受惊嘶鸣。
  一道流矢穿过车窗,钉在我脸侧,尾羽发出嗡嗡的颤响。
  车夫被一箭封喉,不远处马蹄声大作。
  不过片刻,其中一匹马停在车外,来人漠然道:
  「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定王殿下。却不知,殿下肯不肯赏光一叙?」
  33
  我被抓了。
  一处破旧宅院里,满面憔悴的楚榭坐在上首,冷冷俯视我。
  我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恼怒,仓皇,孤注一掷。
  便是他死了爹,想来都不至于如此。
  能让他这么失态的,怕是只有他们楚氏一族唯一的指望了。
  我毫不畏惧,昂头喝问他:
  「楚榭,你可知罪?」
  他冷笑一声:
  「楚某何罪之有?」
  「擅自离京,劫持亲王,妨碍公务。」
  我淡淡地说。
  「山林多匪类,定王殿下回京路上遇袭,下落不明。臣一直在京中养病,怎么是臣劫持了亲王呢?」
  楚榭说。
  我怒视他:
  「你!」
  「定王殿下想来记性不大好。」
  楚榭温和道:
  「若是殿下不记得自己做了何事,臣便提醒您一句。
  「您可还记得杨顺?」
  我当然记得,我太记得了。
  承恩公之子,太子和二皇子的表弟,一棵愚鲁冲动又喜欢自作聪明的墙头草。
  楚榭接着道:
  「去岁开春,杨顺去酒楼里吃酒,却听到隔壁厢房里有两人在说话。
  「殿下可知,那二人说了什么?
  不等我回答,楚榭抬手便砸碎了一个茶碗。
  「当初五殿下给太子出谋划策,我还曾私下讥笑说,五皇子立功心切,竟犯了太子大忌,他日必被厌弃。
  「可笑我聪明一世,却没想到,那些撺掇太子扔你去庸州的谋士,居然正是五殿下安排的。
  「我竟从未想过,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故意引太子猜忌?又为何要设法去庸州?」
  我闭口不语。
  「不说话了是吗?那楚某来替殿下说。因为五殿下算算时间,觉得七殿下大限已至。等七殿下身死那日,京城便成了是非之地。
  「所以这趟庸州之行,五殿下竟是去躲灾祸的。」
  楚榭每说一个字,脸上便愈发冰冷。
  「……七弟如何了?」
  我沉默了许久,才涩声问道。
  「好啊,好啊,亏殿下还记得七殿下这个弟弟。」
  楚榭一字一顿:
  「他痛苦万分,整日腹痛头痛,神情癫狂,无法安寝。直到死那日,痛楚也未曾停息。
  「这一切,只因杨顺在酒楼里听到隔壁两个道士笑语,说,人人都道吞食金丹能成仙,实则金丹由丹砂炼制,内有大毒。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七皇子好玩耍,喜求仙问道,喜稀奇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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